雾都孤儿 第四十章 一次奇怪的会见,上章所讲情节的继续

这姑娘的生活一直都是流浪街头,是在伦敦一些最喧闹、最下流的处所度过的,但在她身上却还残存着某些女人最原始的天性;当她听见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在和她进来的门相对的门里走近时,她想到过会儿这间小屋子里同时存在的两个女人将会形成多么强烈的对比,不禁痛苦地感到自惭形秽而连连退缩,似乎她完全无颜和她急于想会见的这个人相见了。

但是在那些处于社会最底层,最卑微的人身上的表现,一般和高贵的、自鸣得意的人无大差异的一种情绪——骄傲,却与这种善良的思绪抗衡了。这个可怜的小偷、流氓的伴侣,这个失足的黑社会的成员,这个监狱和囚船上的罪犯的伙伴,自己一直生活在绞架的阴影之下——甚至这么一个堕落的女人也会出于骄傲,不肯丝毫透露出她认为是一种软弱表现的女人的情感。然而,尽管在她还是一个幼小的孩子的时候,通过她的虚度的生活磨灭了许多许多人性的印记,那种情感却恰恰是她和那人性之间的惟一联系。

她微微抬起眼睛看到进来的那人是一个苗条、美丽的姑娘,然后她又低头望着地,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略一仰头,说:

“见到您真不是一件容易事,小姐。要是换别的人很可能会一生气就走了,要是那样,早晚有一天您一定会完全有理由为此感到遗憾的。”

“如果有谁对你粗鲁无礼,我向你道歉,”露丝回答说,“别再去想那些事了。告诉我,你为什么想要见我。我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温和的回答,甜美的声音,高雅的举止,丝毫没有一点儿傲慢情绪或不悦的表情,使得这姑娘感到非常惊讶,她不由得哭了起来。

“噢,小姐,小姐!”她激动地把手举到面前一边拍,一边说,“世上如果多一些像您这样的人,那像我这样的人就一定会少得多了,——一定会——一定会!”

“坐吧,”露丝很诚恳地说,“如果你需要钱,或是有了什么麻烦,只要我能做的我十分乐意帮助你,我一定尽力帮助你。请坐吧。”

“就让我站着吧,小姐,”那姑娘说,她还在抽泣,“在您还没有更多地了解我以前,对我说话可别这么客气。天快要晚了。那个——那个——那个门关上了吗?”

“关上了。”露丝说着,往后退了几步,仿佛她这样会更便于在这位姑娘需要的时候,对她进行帮助。“为什么要关门?”

“因为,”姑娘说,“我准备把我的性命,还有另外几个人的性命,都交到您的手中。那天夜晚小奥利弗从彭顿维尔的一所房子里出来后,又把他拖回到老费金家去的那个姑娘就是我。”

“你!”露丝·梅丽说道。

“是我,小姐,”姑娘回答说,“我就是你听说过的那个和贼人生活在一起的臭名远扬的女人,从我记事或睁眼看到伦敦街头并对它有所知觉的时候起便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生活,或除了他们对我说的话之外还有什么更和善的言词。啊!上帝救救我吧!别怕让我看出你在躲闪我,小姐。我看上去,比您想象的要年轻一些,但是对这一点我已经完全习惯了。当我在拥挤的人行道上走着的时候,连那些最贫穷的女人都要躲着我。”

“这些事多么可怕呀!”露丝说,下意识地从这位奇怪的陌生人身边倒退了两步。

“跪下来感谢上天吧,亲爱的小姐,”姑娘大声说,“在您还很小的时候,便有许多朋友喜欢您,照顾您,您从来没有受冻挨饿,没有经历过打斗和醉酒的场面,还有——还有——许多比这一切都更坏的事情,可我从在摇篮里的时候起就都经历过了。我大约也可以这样说,因为死胡同,臭水沟就算是我的摇篮,而且将来还会是我的灵床。”

“我很同情你!”露丝哽咽着说,“听你说这些话我难过极了!”

“您这么仁慈,上天会保佑您的!”姑娘又回答说,“如果您知道我有时候的为人,您会同情我的,真的。但是,我是瞒过一些人偷偷跑出来的,如果他们知道我来过这里,而且把我曾偷听到的事情都告诉了您,他们一定会杀死我的。您认识一个叫蒙克斯的男人吗?”

“不认识。”露丝说。

“他认识您,”姑娘回答说,“并且知道您现在在这儿,我正是听他说出您的住处,才找到您的。”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露丝说。

“那他一定是在我们那里用了另外一个名字,”那姑娘说,“这一点我早就想到过。前些时候,就在作案时奥利弗被放在你们家里的那天夜里之前不久,我——因对这个人信不过——躲在黑暗中偷听了他跟费金的一段谈话。从我听到的话中,我发现那个蒙克斯——我刚才问您的那个人,您知道——”

“是的,”露丝说,“我明白。”

“——那个蒙克斯,”姑娘继续说道,“在我们第一次丢失奥利弗的那天,曾偶然看见他和我们的另外两个男孩子在一起,立刻认出他就是他一直在到处寻找的那个孩子,尽管我弄不清他根据什么。费金和他做成了一笔交易,如果费金能把奥利弗找回来,他将会得到一大笔钱;他要是还能把他训练成一个小偷,他还会得到更多的钱,蒙克斯这样做自然必有他自己的目的。”

“为了什么目的呢?”露丝问道。

“正因为希望能弄个明白,我才前去偷听他们的谈话,”那姑娘说,“他看见了我映在墙上的影子,也只是我,才能及时迅速地逃避开而没被他们发现。我真做到了;其后,一直到昨天夜晚以前,我一直再没见到过他。”

“昨晚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我会告诉您的,小姐。昨天晚上他又来了。他们又上楼去,而我呢,把自己包裹起来,让他们从影子上看不出我来,又到门边偷听。我听见蒙克斯说的第一句话是:‘所以,那些惟一能证明这孩子身份的证据都已沉入河底,那个从他妈妈那儿得到证据的老婆子也在她的棺材里烂掉了。’他们说着就大笑起来,还谈到他是如何办成这件事的。而蒙克斯继续谈论着那个男孩,越说越激动,竟然说,虽然他现在已经把那个小魔鬼的钱安全地弄到了手,但就这样他还是不能甘心;因为,他要让他被关进本市的每一所监狱,等费金在靠他弄够了钱之后,巧做安排,以某种重大罪名将他送上绞架,从而给那个在遗嘱中自夸的父亲一记耳光,那该是多么让人开心的事。”

“你说的这都是些什么呀!”露丝说。

“都是真实情况,小姐,尽管全都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那姑娘回答说,“接着,他满嘴带着您从来没听见过,而我却听惯的脏话说,他要是能不让自己遇到严重危险而要了那个孩子的命,一解心头之恨,他一定会那样做的。但是,因为他做不到,所以他不得不时时注意着他生活中的任何变化;因为,如果他善于利用自己的出生和身世,他还可能对他进行伤害。‘总之,费金,’他说,‘尽管你是个犹太人,你也从来没设置过像我为我的小弟弟奥利弗设下的这么周密的圈套。’”

“他的弟弟!”露丝惊叫说。

“那都是他说的。”南希心神不安地向四面望望说,从她开始说话起,她几乎一直感到赛克斯的目光永远在暗中窥视着她,而不停地向四周观望。“还有哩。当他谈到您和另一位夫人时,他说这好像是上天或是魔鬼,为了跟他过不去,特意作下的安排,竟让奥利弗落到您的手里了。接着他大笑了几声又说,不过这事也有它好的一面,您为了弄清楚您那个两条腿的宝贝小狗是谁,向您要价几千英镑或几万英镑,只要您有,您也不会吝惜的。”

“你不是,”露丝说,脸色苍白,“要告诉我,他们说的这些全都是真事儿吧?”

“他说话的时候像有些男人一样态度严厉而愤怒,”姑娘摇摇头回答说,“当他怒气上来时,他是非常严肃的。我认识很多比他还要恶毒的人,但是我宁可听他们说上十遍,也不愿听蒙克斯说一遍。天不早了,我得赶紧回家去,不能让人怀疑我曾到这儿来说过这么一些话。我得赶快走了。”

“但是,我该怎么办呢?”露丝说,“你对我说的这些话,没有你我能拿它做什么用呢?回来!你把你的伙伴们说得那么可怕,那你为什么还要回到他们那儿去呢?我马上可以到隔壁去叫一位先生过来,如果你把你刚才说的话再对他说一遍,那在半小时内他就可以把你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

“我要回去,”那姑娘说,“我必须回去,因为——我怎么能对像您这样纯洁的小姐说那些话呢?——因为在我告诉您的那些男人中有一个人,是他们当中最大胆的一个亡命徒,我离不开他;就是为了把我从我现在过的生活中解救出去,那也不行。”

“你曾帮过那个可爱的孩子一次大忙,”露丝说,“现在你又冒着极大的危险到我这儿来,告诉我你所听到的事情,你使我确信你说的都是真话的态度,你显而易见的悔悟之心和羞愧感;所有这些都使我相信你完全有可能悔过自新。哦!”那十分真诚的小姐交抱着双手,任凭泪水从她脸上流下来,说,“不要拒绝和你一样同是一个女孩子的我对你的请求吧;我相信,这是第一次——第一次有人用爱怜和同情的话语向你恳求。听我的话吧,让我来解救你,使你走上更好的生活道路。”

“小姐,”姑娘跪倒在地,大哭了,“亲爱的,仁慈的,天使小姐,您是天下用这样的话鼓励我的第一个人,如果一年以前我听到了您的话,那可能会使我逃脱那充满罪恶和悲伤的生活,但是现在太晚了,现在太晚了!”

“要悔过自新,”露丝说,“是永远不会太晚的。”

“是太晚了,”姑娘哭道,因内心的痛苦而忸怩不安,“我现在已经不能离开他!我不能让他死在我手里。”

“那怎么会呢?”露丝问道。

“什么办法也救不了他了,”姑娘哭着说,“如果我把对您说的话告诉了别人,因而使他们被抓起来,他便会必死无疑。他是他们中最胆大的,又那么凶残!”

“你怎么可能,”露丝大声说,“就为了这样一个男人,竟要放弃将来的一切希望,和肯定马上就可以得救的机会呢?这简直是疯狂。”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姑娘回答说,“我只知道事情就是这样,而且也不光是我,成百上千其他一些和我一样可怜的坏人都莫不如此。我必须回去。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上帝因为我所做的坏事对我的惩罚;尽管我曾经受了那么多的痛苦和虐待,我的心却仍然向着他;我相信,即使我知道我最后会死在他手里,我也还会回去的。”

“我该怎么办?”露丝说,“我不能让你就这样离开我。”

“您只能这样,小姐,我也知道您会这样做的,”姑娘站起身来又说,“您不会阻止我离开的,事先我原可以提出某些条件,可我并没有。”

“那你对我说的那些情况又能起什么作用呢?”露丝说,“这个秘密一定要调查清楚,要不,你把它告诉我,对于你急于想帮助的奥利弗又有什么好处呢?”

“在您身边一定有些好心的先生,在听您秘密地告诉他们这些情况后,他们一定会给您出主意,告诉您该怎么办的。”那姑娘又说。

“必要时我到哪儿能再找到你呢?”露丝问道,“我不是想要探听那些可怕的人住在何处,在这段时间里你有什么固定的时间,在什么地方散步或走过吗?”

“您能够答应对我所说的情况严守秘密,只是独自一人或仅同另外一个已知情的人前来见我,而且保证不会有人监视或跟踪我吗?”那姑娘问道。

“我庄严地向你保证。”露丝回答说。

“每个星期天的晚上,从十一点到敲响十二点钟这段时间内,”姑娘毫不犹豫地说,“只要我还活着,我肯定到伦敦桥上去散步。”

“再呆一会儿,”露丝在那姑娘急急忙忙向门口走去的时候抢着说,“再想一想你自己现在的处境,和你可以逃离那火坑的一次难得的机会。你有权对我提出要求,这不仅是因为你自动向我告密,还因为你是一个几乎已无法挽回的失足的女人。在一句话就可以挽救你的时候,你还愿意回到那帮盗贼,和那个男人身边去吗?是什么诱惑力吸引住你,让你死死抓住那邪恶和痛苦的生活不放呢?噢,我怎么就不能拨动你的某一根心弦呢?难道我就没有任何办法,消除你这种执迷不悟的思想吗?”

“一些像您这样年轻、善良、美貌的小姐们,”那姑娘平静地说,“——像您这样有房子,朋友,其他崇拜者,一切一切,来使您内心非常充实的小姐们,在她们把她们的心交托给一个情人的时候,爱情将会终生陪伴着她们。而像我这样的,除了棺材盖以外没有其他确定的屋顶遮头,在生病或要死的时候,除了护士,身边没有一个朋友的姑娘,只能把我们的已腐烂的心随便交给一个男人,让他来填补在我们不幸的一生中一直留下的空白,谁有什么办法来解救我们呢?可怜我们吧,小姐——可怜我们就只剩下了惟一一种女人的感情,可怜我们,由于严厉的报应,还把它由一种使人愉快和骄傲的感情,变成了一种新的暴力和折磨的手段。”

“你一定愿意,”露丝停了一会儿说,“让我给你一点儿钱,那样不管怎样在我们再见面之前,你可以过着正当的生活了吧?”

“我一个便士也不要。”姑娘摆摆手,回答说。

“不要如此坚决地拒绝我能给你的一切帮助,”露丝缓缓地向前走了几步说,“我真诚地希望能为你做点儿什么。”

“你能给我的最大的帮助,小姐,”那姑娘绞着自己的双手回答说,“莫过于立刻结束我的生命;因为今天夜晚,我比以往任何时候,一想到自己的一生,都更感到痛不欲生。所以能死在我所生活的地狱之外多少是一点安慰。上帝保佑您,好小姐,愿上帝降临在您头上的幸福更胜过我为自己招来的羞辱!”

这样说着,同时大声哭泣着,那不幸的姑娘走了出去。这次不同寻常的会见,似乎并非真正发生的事,而更像是一个迅速闪过的梦境,露丝·梅丽这时在它的巨大的压力下,颓然坐在一把椅子上,急于想清理一下她混乱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