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与六便士 第三十一章

第二天,尽管我劝他别走,斯特洛夫还是离开了。我说我可以帮他回家拿东西,但他坚持自己去;我想,他是希望他们没有收拾他的东西,这样他就可以见到妻子,没准儿还能劝她回到自己身边。但是当他回去,东西已经在门房那儿了,门房告诉他,布兰奇出去了。要说,他能不向她吐自己的一肚子苦水,我才不信呢。我发现,每个他认识的人,他都会向人家诉说他的不幸;他以为能博得同情,结果只引来嘲笑。

他的举止,有失体统。他知道妻子什么时间去买东西,一天,再也忍不住见不到她,当街把她拦住。她不理他,但他还是说个没完。他结结巴巴地道歉,说他做过多少错事,他告诉她,他一心一意爱她,求她回到自己身边。她不回答,只是快步向前,把脸扭向一边。我想象得出,他迈着那双胖胖的小短腿儿,努力追赶她。他气喘吁吁,告诉她,自己有多惨;他求她可怜他;他保证,只要她原谅自己,什么都愿意为她去做。他提出带她去旅行。他告诉她,斯特里克兰很快就会厌倦她。当他对我讲述整个丢人现眼的经过,我气坏了。这可真是,既没理智又失尊严。凡是让他妻子瞧不起的事儿,他可是一件不落都做了。对于依然爱她而她已不爱的男人,女人往往比谁都残忍;她不只是不怜悯,不宽容,更会疯狂地羞辱他。布兰奇·斯特洛夫突然收住脚步,使尽浑身力气,狠狠在丈夫脸上抽了一巴掌。趁他愣住,她仓皇逃走,三步两步跑上画室的楼梯。从头到尾,一个字也没讲。

当他给我讲这些时,他用手捂着脸,仿佛还能感觉到那火辣辣的刺痛,他的眼里显出令人心碎的痛苦和惊愕,但又很滑稽。就像面对一个胖嘟嘟的小学生,尽管我知道不对,但还是忍不住想笑。

后来,他会沿着她买东西的街道跟着她,他站在不远处的角落里,眼看着她走过去。他不敢再上前说话,只是用一双圆圆的眼睛望着她,要说的一切都在他的眼神里。我想,他可能以为,他可怜的样子会打动她。但她丝毫不为所动。她买东西的时间依然没变,路线也没变。我觉着,她的冷漠有些残忍。也许,这样折磨他,对她是一种乐趣。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她这么恨他。

我劝斯特洛夫放聪明一些。他这种没骨气的表现气死人。

“你这样下去,没一点儿好处,”我说,“我想,你还是给她来个下马威,她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讨厌你。”

我建议他回老家待段时间。他常对我说起,荷兰北部那个寂静的小镇,他的父母生活在那里,都是穷人。他的父亲是木匠。他们住在一栋破旧的小红砖房里,干净整洁,旁边是缓缓流动的运河。那里的街道,宽阔、寂静;两百年过去,这个地方已经衰败,但房子依然保持着昔日的荣光。富商巨贾,把货物运往遥远的印度群岛,在这里过着平静、丰裕的生活,这些家族虽已败落,却还闪耀着往日辉煌的光芒。你可以沿着运河漫步,走到宽广的绿色原野,四处都是旋转的风车,黑白相间的奶牛,懒洋洋地低头吃草。我想,在这样的环境中,带着童年的美好记忆,德克·斯特洛夫会忘记他的不幸。但他不肯回去。

“我必须留在这儿,她需要时,就可以找到我。”他又重复他说过的话。“如果有什么不好的事,她找不到我,那就太可怕了。”

“会发生什么事儿呢?”我问他。

“我不知道。但我害怕。”

我耸了耸肩。

尽管有这么大的痛苦,德克·斯特洛夫依然让人觉得可笑。如果他憔悴了,变瘦了,自然会引起人的同情。可他不是这样。他依然胖乎乎的,圆圆的脸庞像熟透的红苹果。他一向衣冠整洁,现在还是穿着他那漂亮的黑色外套,戴着他的圆顶礼帽,虽然都有点儿小,但短小精悍,一副洒脱的样子。他的大肚子更胖了,一点儿也没受影响,比以往更像一个发福的商人。有时候,一个人的外表和他的灵魂并不相称,这实在糟糕。德克·斯特洛夫,有着罗密欧的激情,托比·培尔契爵士 [39] 的身形。他本性善良大方,但行事荒唐莽撞;他深知美为何物,但创作平庸无奇;他见解独特敏锐,但举止粗俗笨拙。他与人交往老练圆通,可自己的事儿往往一塌糊涂。大自然在创造他时,将这么多自相矛盾的东西放在一起,让他面对令人迷惑不解的冷酷宇宙,这是多么残忍的恶作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