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记 第十二章 黑夜

西德尼·卡顿在街上停下来,还没有完全决定往哪儿去。“九点到特尔森银行,”他脸上带着沉思的样子说道,“在这之前,我还是露露面为好?我想也是。最好让那帮人知道这儿有我这样一个人;这是稳妥的预防措施,也许是必要的准备。不过小心,小心,小心!让我仔细想想!”

他本来要去一个地方,刚迈步又停下来,在已经黑下来的街上遛了一两个弯,心里一边顺着这个想法考虑种种可能的后果。确定了第一个想法。“最好,”他终于下定决心,说道,“让那帮人知道这儿有我这样一个人。”于是转身向圣安东区走去。

德法日那天报身份说过,他是圣安东郊区一家酒店的老板。熟悉巴黎的人不用打听也不难找到他的酒店。卡顿确定酒店的地点之后,又从那些较狭窄的街道出来,在一家便餐店吃晚饭,饭后便沉沉地睡着了。他没喝烈性酒,这还是多年来头一回。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他只喝了一点淡薄的葡萄酒,昨天晚上,他还像已戒酒的人那样,把那杯白兰地一滴滴地慢慢倒在洛里先生的壁炉前。

直到七点钟他才醒来,恢复了精神,又走到街上。他向圣安东区走去时,在一家里面有一面镜子的店铺橱窗前停下来,把凌乱的松松的领带、上衣领和那头乱发,稍加整理,然后直奔德法日酒店,走了进去。

酒店里碰巧只有那个指头老闲不住的,声音沙哑的雅克三号,没有别的顾客。他在陪审团席上见过的这个人,站在小柜台前喝酒,跟德法日夫妇谈话。“复仇女神”像酒店的正式成员似的参加谈话。

卡顿进去找了个座,(用很蹩脚的法语)要了少量葡萄酒时,德法日太太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接着越来越敏锐地看了他一眼,又一眼,然后走到他跟前,问他要了什么酒。

他重复一遍他说过的话。

“英国人?”德法日太太想打听地扬起黑眉毛,问道。

仿佛连一个法语单词的发音也慢吞吞地向他表达意思似的,他瞧了她一会,才用刚才那种浓重的外国口音答道,“是的,太太,是的。我是英国人!”

德法日太太回柜台去取酒,他拿起一份雅各宾派的报纸,装着专心看报,费劲地琢磨它的意思的样子,这时,他听到她说,“我敢说,像艾弗勒蒙德!”

德法日把酒端给他,并道个晚安。

“什么?”

“晚上好。”

“啊,晚上好,公民,”往杯里倒酒,“嗨!酒也好。为共和国干杯。”

德法日回到柜台,说道,“的确有点像。”太太呵斥道,“我告诉你,非常像。”雅克三号温和地说道,“你心里老惦着他,是不是,太太。”和蔼的“复仇女神”笑着补充道,“是的,没错!你满心高兴地盼着明天再见他一次!”

卡顿跟着慢慢移动的指头一行行,一字字地看着报纸,一脸全神贯注的样子。他们都把胳膊靠在柜台上,紧挨着低声说话。他们沉默了一会,都瞧着他,但没有打搅他,分散他表面上对那位雅各宾派编辑的文章的注意,然后,他们又谈起来。

“太太说的话很对,”雅克三号说道,“干吗要住手?她的话很在理。干吗要住手?”

“好啦,好啦,”德法日辩论道,“不过,我们总得干到哪儿住手吧。说来说去还是那个问题,干到哪儿?”

“干到斩尽杀绝。”太太说道。

“好极了!”雅克三号沙声沙气说道。“复仇女神”也很赞成。

“斩尽杀绝是个好主意,太太,”德法日相当忧虑地说道,“总的来说,我不反对。但那位医生很难过;今天你见过他了;念那份记录时,你注意到他的脸色了吧。”

“我注意到他的脸色了!”太太轻蔑地生气地重复道,“是的。我注意到他的脸色了。我注意到他的脸色不是共和国的忠实朋友的脸色。让他小心他的脸色!”

“你还注意到,太太,”德法日以不赞成的态度说道,“他的女儿很悲痛吧,那一定使他感到痛苦已极!”

“我注意到他的女儿,”太太重复道,“是的,我注意到他的女儿,不止一次。今天我注意到她,前些日子,我也注意到她。在法庭上我注意到她,在监狱旁边那条街上,我也注意到她。我只要抬起我的指头——!”她似乎抬起指头(那个注意倾听的人眼睛总是看着报纸),吧一声指头落到她面前的边沿上,仿佛那斧头落了下来。

“这位女公民真是了不起!”那个陪审员沙声说道。

“她是个天使!”“复仇女神”说道,又拥抱她。

“至于你,”太太接着向他丈夫不可和解地说道,“如果这事由你决定——幸好不由你——即使现在,你也会救那个人。”

“不!”德法日抗议道,“这事就算像拿杯子那样轻而易举,我也不会救他。不过这事我说到此为止。我说,到此住手吧。”

“那么注意,雅克,”德法日太太愤怒地说道,“你也注意,我的小‘复仇女神’;都注意!听着!因为这些暴君,压迫者的其他罪行,我早就把这个注定要斩尽杀绝的家族编进我的记录里了。问我的丈夫,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德法日不用别人问,就表示同意。

“那伟大的日子一开始,巴士底狱陷落之后,他找到现在这份记录,带回家,到了半夜,这儿没有人了,关上门之后,我们就在这儿,就着这盏灯看这份记录。问他,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德法日同意。

“那天晚上,看完记录,灯油也燃尽了,白天从那些护窗板上面和那些铁栅栏之间透进亮来的时候,我跟他说,现在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他。问他,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德法日又表示同意。

“我就告诉他那个秘密。我用这双手像我现在这样捶着这个胸膛,说,‘德法日,我是在海边渔民家长大的,那份巴士底狱弄来的材料上写的,遭到艾弗勒蒙德两兄弟残酷迫害的那个农家,就是我的家。那个受了致命伤躺在地上的孩子的姐姐,就是我的姐姐,那个丈夫就是我的姐夫,那个未出生的孩子就是他们的孩子,那个弟弟就是我的哥哥,那个父亲就是我的父亲,那些死了的人就是我家的人,传唤他们为那些罪行偿命的责任就落到我身上!’问他,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德法日再次表示同意。

“那么告诉风神、火神,它们烧到哪儿住手,”太太说道,“可别告诉我。”

她的两个听众都从她这种必欲置之死地的仇恨中,感到一种可怕的快意——那位倾听者即使没有看她,也能感到她的脸色有多苍白——而且予以高度赞扬。德法日虽是微弱的少数派,他还是说了几句怀念侯爵那位富于同情心的妻子的话;不过,这只招来他自己的妻子重复她刚才说的最后那句话。“告诉风神、火神,它们烧到哪儿住手,可别告诉我!”

来了顾客,这伙人才散开。那个英国顾客付了酒账,迷迷惑惑地点了找他的钱,既是外国人,便打听到国家宫的路。德法日太太带他到门口,在指路时,把她的胳膊搭在他的胳膊上。英国顾客当时不是没有这种想法,要是抓住她的胳膊抬起来,狠狠地往她胁下扎一刀,那才做了一件大好事。

不过,他走了,不久就消失在监狱围墙的阴影中。到了约定的时间,他从那阴影中出来,又出现在洛里先生的房间里,看到那位老绅士在那里走来走去,焦急不安。他说,他刚才还在露西那里,离开她如约赶回来,才几分钟。她父亲在快到四点时离开银行之后,还没有见人。她对他出面斡旋可能救查尔斯,还抱着一线的希望,不过,希望太小。他已经走了五个多小时:他可能在哪儿?

洛里先生等到十点;但马内特医生还没有回来,因为他不愿意扔下她再等下去,便作了这样的安排,他到她那里去,半夜再回银行。这段时间,让卡顿一个人在火炉边等医生。

他等呀等呀,钟敲了十二下了;但马内特医生还没有回来。洛里先生回来了,没有得到他的消息,也没有带回任何消息,他可能在哪儿?

他们议论着这个问题,几乎在他迟迟不归上建起了结构脆弱的希望,这时,他们听见他上楼的声音。他一进屋,他们就明白,全完了。

谁也不知道,他是否的确去见过任何人,还是一直在街上晃荡。当他瞪着眼睛瞧着他们时,他们什么也没有问,因为他的神色说明了一切。

“我找不到它,”他说道,“非找到不可。在哪儿?”

他没戴帽子,也没围围脖,说话的时候露出无助的样子四处张望,一边脱下上衣,任它掉在地板上。

“我的板凳在哪儿?我到处都找了,就是找不到。他们把我那些东西怎么啦?时间很紧:我得做完那双鞋。”

他们相互瞧瞧,都泄气了。

“唉,唉!”他呜呜咽咽可怜地说道,“让我干活。把我那些东西给我。”他没有得到回答,就扯着头发,跺着脚,像发狂的孩子似的。

“别折磨一个孤苦的可怜人了,”他发出可怕的叫喊,求他们,“把我那些东西给我!那双鞋要是今晚上做不完,我们怎么办呢?”

完了,全完了!

跟他讲道理,或试图让他清醒过来,显然毫无希望,他们——仿佛约好似的——各自伸出一只手放到他的肩上,劝他在炉火前坐下,答应马上就把那些东西给他。他一下坐进椅子,望着余烬发愁,一边掉泪。仿佛自从住在阁楼上那个时期以来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一时的幻想,或是个梦,洛里先生看见他缩成了当年德法日照管他时那个形象,一模一样。

尽管这一崩溃的景象使他们深深感到恐怖,但这不是屈从于这种心情的时候。他的孤独的女儿,由于丧失了最后的希望和依靠,非常强烈地向他们求助。他们又像约好似的互相看一眼,但脸上都露出一个心意。卡顿先说:

“最后的机会已经消失:本来也没有多大希望。是的;最好把他送到她那里去。不过,临走前,你能不能沉住气听我说几句?别问我为什么要订我就要订的规定,强求我就要强求的许诺;我有理由——充分的理由。”

“我不怀疑,”洛里先生答道,“说吧。”

坐在他们中间的那个形象,一直无变化地来回摇晃着身子,不停地呜呜咽咽。他们谈话那样低声细语,就好像他们在夜里守在病人床边谈话一样。

卡顿弯下腰去捡那件上衣,它几乎缠住他的脚。他一提起上衣,医生平常装看病的名单的小匣子,轻轻掉到地板上。卡顿把它捡起来,里面有一张折叠的纸。“我们应当看看!”他说道。洛里先生点点头表示同意。他把那张纸打开,就叫起来,“感谢上帝!”

“那是什么?”洛里先生急切地问道。

“等一等!让我在适当的地方再谈它吧。首先,”他从自己的上衣里取出另一张纸,“这是准许我离开这座城市的许可证。瞧瞧。你明白了吧——西德尼·卡顿,英国人?”

洛里先生拿着那张打开的纸,注视着他真诚的脸。

“为我保管到明天。我明天要去见他,你记得吧,我还是不把它带进监狱为好。”

“为什么不带?”

“我不知道;我不愿意带。现在,收下马内特医生带在身上的这张纸。这是同样的许可证,准许他,他的女儿和她的孩子,任何时候过关卡,出境!明白了吧?”

“明白!”

“昨天他办了许可证,也许是作为对付邪恶的最后的预防措施。许可证上写的什么日期?不过也没关系;快瞧呀;把这张许可证,和我的,还有你的,一起收好。听我说,直到这一两个小时,我才怀疑他办了,或可能办了这样的许可证。许可证被撤销以前是有效的。不过,它不久就会撤销,而且,我有理由相信,一定会撤销。”

“他们是不是有危险?”

“危险大啦。德法日太太要控告他们。我听她亲口说的。今天晚上我无意中听到那个女人讲的话,声色俱厉地向我说明了他们的危险。随后我马上就去见了那个暗探。他证实了我的看法。他知道,住在监狱围墙附近的一个锯木工,是受德法日夫妇控制的,德法日太太教过他怎么讲他看见她”——他从不提露西的名字——“向囚犯们打手势,递暗号的情况。这是很容易预见到的,告她的借口就是常用的借口,搞监狱阴谋,这危及她的生命——也许还危及她孩子的生命——也许还危及她父亲的生命——因为他在那里见过他们两个。别那样惊慌。你会把他们全都救出去的。”

“但愿我能,卡顿!不过怎么救法?”

“我就告诉你怎么救。这事要靠你了,没有人比你更可信赖。这次肯定会在后天才会提出控告;也可能在两三天以后,更可能在一星期以后。你知道,为断头台的受害者哀悼,或对他表示同情,是犯死罪。毫无疑问,她和她父亲都要犯这个罪,而这个女人(她那想报仇的心那样根深蒂固,难以形容)会等着把这份说服力加进她的案情,她就加倍有把握了。你听明白了吗?”

“我听得那么专心,对你的话那么信任,连这样的悲痛,”他摸摸医生的椅背,“有一会我都看不见了。”

“你有钱,能雇到以最快速度驶到海边的车马。几天前你就做好回英国的准备工作了。明天一早鞴好马,他们就可以在下午两点准备出发。”

“一定办到!”

他的态度那样热情和鼓舞人心,洛里先生也受了感染,激情满怀,敏捷得像个年轻人。

“你心地高尚。我刚才说过你最可信赖吧?今天晚上,就把你所知道的她的危险会危及她孩子和她父亲的事,告诉她。要强调这一点,因为她会愉快地把她美丽的头埋在她丈夫的头旁边。”他的声音颤抖了一会,又像原来那样说下去,“为了她的孩子,她的父亲,一定要说服她,必须跟他们和你,在那个时候离开巴黎。告诉她,这是她丈夫的最后安排。告诉她,要她千万,千万相信这话。你认为她父亲,即使他的情况这样可悲,也会听从她吧,你看呢?”

“我相信会的。”

“我也这样认为。你要在这个院子里悄悄地,坚定地作好一切安排,甚至于上马车坐到你的座位上。我一到你这儿,扶我上了车,就开车。”

“我无论如何要等你,是不是这意思?”

“你知道,你拿着我的许可证,还有其他许可证,就要给我留座位。只等有人坐上我的座位,就回英国!”

“那么,”洛里先生抓住他那急切然而又那么坚定的手,说道,“并不是只靠一个老头子,还会有个热情的年轻人在我身边。”

“上天保佑,你会有的!郑重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会影响你改变我们互相作过保证的行动计划。”

“绝不会,卡顿。”

“明天想想这些话:如果改变或延迟行动计划——不管有什么理由——可能谁也救不了,不少人也免不了要送命。”

“我会记住。我希望忠实地尽我的责任。”

“我也希望尽我的责任。再见!”

尽管他带着出自真诚的庄严的微笑告别,尽管他甚至吻了这位老人的手,但他当时并没有离开他。他还帮他扶起坐在快熄灭的余烬前那个摇晃的形象,给他披上斗篷,戴上帽子,又哄着他到藏板凳和其他东西的地方去找,因为他还一直呜呜咽咽要找到这些东西。他走在他的另一边,把他护送到那幢住宅的院子,屋里那个痛苦的人——在那值得怀念的时候,他曾向她吐露过他孤独的隐衷,多么幸福——要在这个可怕的晚上守一个通宵。他进了院子,呆了一会,仰望着她房间窗户的灯光。他低声向那儿祝福,道声再见,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