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纱 第37章

韦丁顿一忙完白天的事儿就上山到费恩的房子那里逛逛,所以她天天都能见到他。这样刚过一个礼拜,他们的熟悉程度就好像正常情况下交往一年的老朋友了。有一次凯蒂对他说,如果不是靠了他,在这儿的日子还真不知道怎么过。他笑着回答道:

“你看到了,你跟我是这块地方仅有的脚踏实地说明白话的人。那群修女生活在天堂里,而你的丈夫,是在地狱里。”

她没听透这话的意思,但还是轻描淡写地附和着笑了一声。她感觉到他那双快活的蓝眼睛在她的脸上搜索着什么,虽然他的态度是和蔼可亲的,但还是叫她有点不安。她早就发现他这个人头脑非常精明,恐怕对她和瓦尔特的关系已经有所洞察,想来探个究竟。她平常老是靠为难他取乐,她喜欢他,知道他坦率直白,不藏什么心机。虽然他不是智慧非凡或者才华出众,不过他看事情总是一针见血,并能用妙趣横生的话做以总结。而每当他发表意见时,他秃顶之下那张孩子气的脸必然花样频出,同时哈哈大笑,时常令她忍俊不禁。他一直在港口做事,几乎很少能和同一肤色的人走动,这也使他的性情颇为通达随性。他钟情于时髦货,另有不少的怪癖。他的率真叫你如沐春风。对他来说,生活的意义似乎就在于玩世不恭。他对香港上流社会的揶揄几近尖刻,对湄潭府的中国官员也少不了奚落挖苦,甚至这城里的霍乱都成了他笑谈的对象。即便是悲剧故事或者英雄传奇,到了他的嘴里也变成了荒诞不经的笑料。他在中国待了二十年,肚子里的奇闻轶事应有尽有,讲也讲不完。从这些人生见闻你可以断言,这个世界纯粹是一个充满了诡异、怪诞、荒唐的地方。

他否认自己是中国专家(他断言那群汉学家们简直像发情的兔子一样疯了),但是却能讲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他极少读书,了解什么东西全靠跟别人攀谈。但是他的嘴里经常冒出中国小说和中国历史里的故事,尽管这时他的口气也难免戏谑,但却逸趣迭出,讲得十分动人。她或许是下意识地觉得,他已经站到了中国人的一边,认为在欧洲生活的是一群野蛮人,他们的生活是一出出的滑稽闹剧。这一鲜明的观点在中国广为宣扬,以至于任何一个头脑健全的人都能信誓旦旦说出个一二来。然而他的故事是颇令她回味的。在此之前她从中国人那里听来的全是颓唐、龌龊乃至不堪入耳的话。这就如同他为她掀起了帘幕的一角,瞬时她目睹了一个梦中难以见到的恢弘的世界。

他翘坐在椅子里,时而高谈阔论,谈笑风生,时而举杯畅饮。

“你不觉得你喝得有点儿多了吗?”凯蒂坦率地对他说。

“这就是我生活的乐趣。”他回答道,“除此以外还有个好处,这能把霍乱赶得远远的。”

当他离开时已经喝得完全醉了,但是他却能清醒地控制自己的仪态。虽然他眉飞色舞,兴致高昂,但从未借着酒劲儿出言不逊。

有一天傍晚瓦尔特比平时回来得早一点,就叫他留下来吃晚饭。令他惊讶的一幕出现了。他们喝了饭前汤,吃完了鱼,然后一个童仆端来了一盘鸡肉,并把一碟新做的沙拉递给了凯蒂。

“我的上帝啊,你可别吃那东西。”看见凯蒂随手吃了一点,韦丁顿惊声叫道:

“呃,我们每天晚上都吃这东西。”

“我的妻子喜欢它的味道。”瓦尔特说道。

碟子端到了韦丁顿面前,但他拼命摇了摇头。

“非常感谢,但是现在我还不想自杀。”

瓦尔特淡淡地一笑,自己也吃了一块。韦丁顿没再继续发话,此后一直少见地沉默寡言下来。晚饭后不久他就匆匆回去了。

瓦尔特说得不错,他们每天晚上都吃沙拉。在他们来到这所房子两天后,厨子——跟所有中国人一样漫不经心,做了一盘沙拉,凯蒂不假思索就尝了一块。瓦尔特见状,呼地向前探直了身子。

“你不应该吃那个。那佣人端这个上来真是疯了。”

“为什么不呢?”凯蒂说道,目光直视着他的脸。

“这种东西从来都不卫生,现在吃就更危险了。你不要命了。”

“我想你说对了。”凯蒂说道。

她开始潇洒地大吃特吃起来。她显然是在故意逞能,而自己还不自知。她用挑衅地眼光盯着瓦尔特,以为他面色发白,已经怕了。然而当沙拉端到他的面前时,他也张口就吃。厨子发现这道菜颇受欢迎,便每顿必做。而他们争相寻死,都毫不犹豫地享用。凯蒂的用心是复杂的,一方面她要借此向瓦尔特报复,另一方面她也是在嘲笑自己心中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