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纱 第38章

第二天下午,韦丁顿来到了他们的房子。刚坐下不久,他问凯蒂是否愿意出去散散步。来到此地以后她还没有出过门,便欣然同意。

“我恐怕可供散步的地方不多,”他说,“我们就到山顶走一遭吧。”

“呃,好,那里有座拱门。我经常在阳台上望见它。”

一个童仆打开了那扇厚重的大门,他们走到了门外巷子的土路上。刚走了几步,凯蒂惊叫了一声,一下子拉住了韦丁顿的胳膊。

“快看!”

“怎么回事?”

在房子的围墙下躺着一个人,他两腿挺直,胳膊向头顶的方向伸着。身上穿着满是补丁的蓝布褂子,蓬头垢面,和一个典型的中国乞丐没什么两样。

“看上去他好像已经死了。”凯蒂气喘吁吁地说。

“他是死了。过来,你最好别朝那边看。我们回来以后我会找人把他搬走。”

凯蒂全身发抖,半天也挪不动腿。

“我以前还没看见过死人。”

“快走吧。你会习惯看见这些死人的。在你们离开这个多福之地之前,恐怕你还要看见成千上万次。”

他拉过她的手,让她搂住他的胳膊,然后他们默不作声地走了一段路。

“他是得了霍乱死的吗?”她憋了许久终于说道。

“我想应该是的。”

他们一步也没停,一直来到了拱门底下。拱门上面雕刻有华丽的花纹,它矗立在这块土地上,俨然似一座纪念碑,然而巍然之中隐含着某种讽刺意味。他们在拱门底座上坐了下来,面对着一望无际的原野。山上遍布着绿草茵茵的坟包,它们并不是井井有条地排成行列,而是相互交错在一起,给人感觉它们的主人在地下也是横躺竖卧,不得安宁。狭窄的堤道在翠绿的稻田中蜿蜒而行。一个小男孩正骑在水牛颈子上,慢悠悠地赶牛回家。三个农民头戴宽大的草帽,各自肩上背着一垛庄稼,歪歪斜斜地走着路。偶尔会吹来傍晚的微风,熬过了中午的酷暑之后,自然让人感到格外惬意。乡村广袤的原野在眼前铺展开去,放眼一望使人倍感松弛,甚至会勾起莫名的伤感。凯蒂长久以来饱受折磨的心头得到了疏解,但是她难以忘掉那个死去的乞丐。

“人们不断地在你身边死去,为什么你还能够说说笑笑、喝着威士忌?”她突然开口问道。

韦丁顿没有回答,他转过脸来看向她,用手扶住了她的胳膊。

“你知道,这里不是女人该来的地方。”他神情凝重地说,“为什么你不离开这儿?”

她透过睫毛斜着瞥了他一眼,嘴角浅浅地笑了一下。

“我认为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妻子应该陪在她的丈夫身边。”

“他们给我拍来电报以后,我得知你也跟费恩一起前来,这很让我吃惊。随后我想你可能是一位护士,白天的工作也有你的份儿。我把你想成是那种板起一副面孔的女人,谁要是进了医院,她能叫你要死要活的。我进了房子看见你坐在那里休息,差点没昏过去。你当时看上去已经筋疲力尽,脸色苍白,虚弱得不得了。”

“在路上走了九天之后,你不能指望我还容光焕发。”

“你现在也是苍白、疲惫、虚弱,并且,如果你允许我这么说的话,忧郁至极。”

凯蒂不由自主地脸又红了起来,但她还是让自己的笑声足够欢快。

“很抱歉你不喜欢我的脸色。我看上去忧郁的唯一原因是,从十二岁起我知道了我的鼻子长得有点长。但是暗自神伤可是最能捕获人心的办法,你不知道有多少英俊少年试图安慰我。”

韦丁顿盯着她看,两只蓝眼睛闪闪放光。显然他认为凯蒂的话经不住推敲。不过既然他不明说,她也装作若无其事。

“我知道你们结婚时间不长,我得出结论认为你们彼此深爱对方。所以,如果说是他希望你来,我是不会相信的。很有可能的是,你断然拒绝一个人留在香港。”

“这个解释很有道理。”凯蒂轻松地说。

“的确,但并不正确。”

她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她知道他这个人头脑精明,而且有话必说,从不遮遮掩掩,所以对他接下来的言论不免有些担心。但她还是忍不住想听一听他对自己的评论。

“我从来没有认为你爱你的丈夫。我觉得你讨厌他,即使你恨他,那我也不会觉得奇怪。但是我可以确信你害怕他。”

她的脸瞅向了一边。她不想让韦丁顿发现他的话触动了她。

“我在怀疑你是否不那么喜欢我的丈夫。”她嘲弄道。

“我尊敬他。他既有头脑又有个性。我可以跟你说,这两者能够结合到一个人的身上很不寻常。我看到他不是很喜欢和你搭话,所以我感觉你不清楚他在这儿每天都在干什么。如果说谁能够单枪匹马扑灭这场恐怖的瘟疫,他就将是那个人。他每天医治病人,清理城市,竭尽全力把人们喝的水弄干净。他根本不在乎他去的地方?做的事儿是不是危险,一天之内有二十回跟死神打交道。余团长对他言听计从,把军队交给他调遣。他甚至让那位治安官也看到了希望,这老头现在决定干点什么。修道院里的那群修女崇拜他,把他当成英雄。”

“你不这样认为吗?”

“说到底这并不是他的工作,不是吗?他是个细菌学家。谁也没有叫他来,以他给我的印象,他也不是出于对这些濒死的中国人的同情。维森和他不一样。他热爱整个人类,虽然他是个传教士,但是在他眼里,人们没有基督徒、佛教徒、儒教徒之分,他们都是人。你的丈夫来这儿不是因为他不忍看到十万中国人死于霍乱,也不是为了研究他的细菌。他到底因为什么来这儿?”

“你最好问他自己。”

“我对你们俩如何相处很感兴趣。有时我很想知道你们单独在一起时会是什么样。我在的时候你们都在装样子,两人都是。可惜你们的表演糟透了,老天。要是去了巡回剧院,就算你们拼上性命,一个礼拜也赚不到三十先令。”

“我不懂你的意思。”凯蒂微微地一笑,继续故作轻佻,但她知道她骗不过韦丁顿的眼睛。

“你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很奇怪你的丈夫竟然从来也不看你一眼。他跟你说话时那个声调,就像那嗓子不是他的似的。”

“你认为他不爱我吗?”凯蒂问道,她的声音不高,有些粗哑,刚才轻松自在的做派一下子不见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你惹他厌烦,以至于你离他近点儿他就会浑身起鸡皮疙瘩,还是他太爱你了,由于某种原因而将他的爱埋藏起来。我曾经问过自己,你们到这儿是不是双双自杀来了。”

凯蒂想起她和瓦尔特吃沙拉时的那一幕,韦丁顿先是非常吃惊,而后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两个。

“我看你是在那几片生菜叶上小题大做了。”她信口说道,然后站起身来。“我们可以回去了吗?我猜你现在很想来点威士忌和苏打水。”

“无论如何你不是来充英雄的。你经常一惊一乍,吓得要死。你敢肯定你不想离开这儿吗?”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可以帮你。”

“你也被我的不幸打动了?来看看我的侧影,告诉我鼻子是不是有点长?”

他神情专注地看着她,透亮的眼睛里闪烁着嘲笑和讥讽,然而在嘲笑和讥讽的后面,却是一种由衷的善意;前者就如同河边的一棵树,而这种善意就是树在河里的倒影。凯蒂的眼里忽然涌满了泪水。

“你必须留在这儿吗?”

“是的。”

他们经过装饰华丽的拱门,一步步向山下走去。回到住处的时候,那个乞丐的尸体还躺在原来的地方。他拉过她的胳膊,但是她挣脱出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很可怕,不是吗?”

“什么?死?”

“是的。和死比较起来,其他东西都变得那么渺小。他几乎没有人样,你看见他时很难让自己相信他曾经活着。很难想象几年以前他还是一个小男孩,在这山上一边跑一边哭,还时常放风筝。”

她忍不住抽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