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纱 第62章

她被一阵吵闹的敲门声惊醒了。起初她还以为是在梦里,没有意识到敲门声是真的。但是敲门声持续不断,她渐渐清醒过来,断定有人在敲房子的大门。外面一片漆黑,她取出手表来,借着指针上的夜光,看到时间是凌晨两点半。一定是瓦尔特回来了——他回来得太晚了,这个时候童仆睡得很死。敲门声还在继续,而且越来越响,在寂静的夜里听来让人毛骨悚然。敲门声终于停了,她听见沉重的门闩被拉开的声音。瓦尔特从来没有这么晚回来过,可怜的人,他一定累垮了。但愿今天他会直接上床睡觉,可别像往常一样再跑到实验室去。

凯蒂听见了好几个人的说话声,然后一群人一轰而入。这就奇怪了,以前瓦尔特要是晚回来,都是恐怕打搅了她,尽量轻手轻脚,不弄出一点声响。凯蒂听到两三个人快步地跑上了木头台阶,进到了与她隔壁的屋子里。凯蒂心里害怕起来,她一直对老百姓的排外暴乱心怀忧惧。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她的心脏加速了跳动。但是她还没来得及确认暴乱的可能性,有个人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到了她的门外敲了敲门。

“费恩夫人。”

她听出是韦丁顿的声音。

“嗯。什么事?”

“你能马上起来吗?我有些事要跟你说。”

她站起身,穿上了一件晨衣,然后把锁解下,拉开了门。韦丁顿站在门口,他穿了一条中国式的长裤,上身套了一件茧绸的褂子。童仆站在他的后面,手里提着一盏马灯。再后面是三个穿着卡其布军衣的中国兵士。看到韦丁顿脸上惶恐的表情,她吓了一跳。他的头发乱作一团,好像是刚从床上爬起来似的。

“出了什么事?”她喘着气说。

“你必须保持冷静。现在一会儿也不能耽搁了,马上穿好衣服跟我走。”

“到底怎么了?城里有什么事发生了吗?”

她猛然醒悟,城里一定发生了暴乱,那些士兵是派来保护她的。“你的丈夫病倒了。我们想让你立即去看看。”

“瓦尔特?”她叫了起来。

“你不要慌乱。我也不知道情形是怎样的。余团长派这个军官来找我,让我立即带你去衙门:

凯蒂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心里猛然感到一阵冰冷,然后转过身去。

“我会在两分钟内准备好。”

“我还没睡醒,我就,”他说道,“我就来了。我只胡乱地披上一件外套,找了双鞋登上。”

凯蒂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她借着星光,伸手捡到什么就穿上。她的手忽然变得极其笨拙,用了好半天也扣不上扣子。她捡了条晚上经常披的广东披肩围到肩膀上。

“我没找到帽子。用不着戴了吧?”

“不用。”

童仆提着灯走在前面,几个人匆匆下了台阶,走出了大门。

“提防着别摔倒。”韦丁顿说道,“你最好拉住我的胳膊。”

几个士兵紧紧地跟在他们后面。

“余团长派了轿子过来,就在河对岸等着我们。”

他们飞快地下了山。凯蒂的嘴唇颤抖得厉害,想问话却张不开口。她害怕听到那个可怕的消息。河岸到了,一条小船停在岸边,船头挂了一盏灯。

“是霍乱吗?”她终于问道。

“恐怕是的。”

她叫了一声,马上又收住了。

“我认为你应该赶紧上来。”他伸出一只手去,把凯蒂拉上了船。河道一点也不宽,河水儿乎是静止不动的。他们一排人站在船头,一个女人背上背着一个包囊,里面裹着一个小孩,手里撑着一支橹。

“他今天下午就病了,不,应该是昨天下午。”韦丁顿说道。

“为什么不马上就告诉我?”

他们无缘无故地全都压住嗓子说话。夜色很深,凯蒂看不到她的同伴到底有多焦虑。

“余团长想要派人告诉你,但是你丈夫制止了他。余团长一直跟他在一起。”

“即便是这样他也应该派人来叫我啊。这样太无情了。”

“你的丈夫知道你从来没有看过患上霍乱的人。那种场面非常吓人,也非常恶心,他不想让你见到。”

“但是他是我的丈夫啊。”她哽咽地说道。

韦丁顿不再说话了。

“怎么现在允许我去了?”

韦丁顿把手搭在她的胳膊上。

“亲爱的,你必须勇敢。你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她痛苦地哀号了一声,但她发现那三个中国士兵正看着她,便把身子转了过去。她只瞥了他们一眼,却清楚地瞧见了他们的眼白。

“他快要死了吗?”

“我只是收到了这位军官带来的余团长的口信,其他的还不清楚。根据我的判断,他应该已经瘫痪了。”

“一点希望也没有吗?”

“我感到非常遗憾,如果我们不能快点到那儿,恐怕就见不到他最后一面了。”

她浑身顫抖了一下,泪水顺着脸颊汩汩的流了下来。

“你知道,他劳累过度,所以抵抗力很弱。”

她恼怒地把胳膊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他低沉悲苦的声调惹火了她。

他们到岸了,两个中国轿夫站在岸上,搀扶她下了船。轿子停在岸边,她刚上了轿,韦丁顿对她说:

“你的神经一定要挺住,你必须竭尽全力控制自己。”

“告诉轿夫让他们快点儿。”

“他们已经接过命令,能走多快就走多快。”

军官坐的轿子已经抬起来了,走到凯蒂这里的时候,军官朝凯蒂的轿夫喊了一声。轿夫们麻利地把凯蒂的轿子一抬而起,把轿竿往肩膀上一扛,飞快地迈开了步子。韦丁顿的轿子紧紧地尾随在凯蒂的后面。他们很快爬上山路,每抬轿子前边都有人提着灯笼引路。快到水门的时候,远远可以望见守门人擎着火把站在那里张望。军官朝他喊了几声,他马上打开一扇门,放凯蒂他们过去,还说了句好像是问候的话。轿夫回应了一声。在死寂的夜里,这些从喉咙里发出的陌生语言着实显得神秘而骇人。他们摇摇晃晃地钻进了一条巷子,地上铺满了湿滑的石子。军官的一个轿夫打了一个趔趄,凯蒂听见军官暴躁地骂了一声,轿夫尖声地辩解了几句,然后轿子又匆匆地重新上了路。街道狭窄曲折,深夜时分的城市俨然是一座死城。他们穿过一条狭窄的胡同,拐了一个弯儿,然后飞快地上了一段台阶。轿夫们开始大口地喘气,但还是默默地迈着大步。一个轿夫拽出一条破烂的毛巾,边走边揩去从额头流到眼睛里的汗水。他们东拐西拐,好像在迷宫里绕弯一样。偶尔能在门窗紧闭的店铺前面看见一两个躺倒的人形,但你猜不到他们是天一亮就会起来,还是永远也醒不过来了。狭窄的街道上阴森森的,一个人影也不见。有时会突然传来狗吠声,使凯蒂饱受煎熬的神经禁不住一震。她不知道他们在朝哪儿走,路好像永远也走不完似的。他们就不能走得再快点儿吗?再快点吧,再快点吧。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每拖一分钟都可能是不可挽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