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谍 第八章

弗洛克太太的母亲下了决心要搬去救济院,选定的这家是一个有钱的旅馆老板开的,专门收容本行业里死了丈夫的寡妇。为了能进救济院,她去找已故丈夫生前的熟人——几位持有执照的客栈老板帮忙,但是遭到了他们的冷漠对待。不过在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恳求下,她终于获得了入住救济院的许可。

老太太虽然下定了决心要搬去救济院,但毕竟心中忐忑,所以整件事都是秘密进行的。也就是在她联系救济院的这段时间,女儿温妮忍不住跟弗洛克先生抱怨说:“上个星期,母亲几乎每天都花半克朗【注: 英国过去的币制,一英镑等于四克朗,一克朗等于五先令,一先令等于十二便士。】五先令坐马车。”她说这话并不是为了表示不满,对于母亲虚弱的身体状况,她是很清楚的。只不过,母亲突然这么热衷于往外跑,倒让她有点惊讶。弗洛克先生自然是不在意这些小事的,所以直接无视温妮的抱怨,只不过他的沉思被打断,让他有些不耐烦。他的沉思是持续、深沉且重要的,远比事关五先令的小事重要得多。他思考的事不仅更加重要,而且从各个方面来说,考虑起来也都更加困难,沉思的人需要具备哲学家的心境。

老太太隐秘地达成了自己的目的,这才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弗洛克太太。老太太精神上充溢着胜利的喜悦,内心却是惴惴不安的。事实上,她的内心是颤抖的,她欣赏女儿温妮冷静又沉默寡言的性格,但是女儿不高兴的时候就会陷入沉默,这让她感到畏惧。虽然她现在年事已高,腿脚无力,脸上长出了双下巴,身体也发了福,但是她依然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绝不允许自己内心的忧虑暴露出来。

弗洛克太太对于母亲要搬去救济院的决定没有丝毫心理准备,她太震惊了,以至于无法再保持冷静。她本来正在清扫客厅里家具上的尘土,现在也停了下来,转头看着母亲。

“你为什么要去救济院?”她无比震惊地喊道。

对于任何事,她一般都能冷漠接受,从不开口打探,这是支撑着她活下去的力量,也是为她提供保护的盾牌。母亲的这个决定对她来说震撼太大了,让她失去了一贯的淡定。

“你在这里住得不够舒服吗?”

她忍不住去打探母亲为什么要作这个决定,但是下一刻,她又转过身去,继续打扫家具上的尘土了。被吓坏了的老太太头上戴着她的脏兮兮的白色帽子和已经没有了光泽的假发,呆若木鸡地坐在那儿。

温妮清扫完椅子上的灰尘,又拿着抹布去擦拭马鬃编织的桃木沙发,弗洛克喜欢戴着帽子、穿着大衣坐在这张沙发上休息。她抱定了决心要专注于手头的活儿,但又忍不住问了一句。

“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母亲?”

弗洛克太太的原则是,只要不违背事物的本质,那就可以不用理会。这个问题只是出于好奇才提问的,只不过改变了呈现的方式而已,所以是情有可原的。老太太听到这个问题很激动,她现在可以坦诚地跟女儿说说具体情况了。

她很详尽地回答了女儿的问题,提到了很多人名,还顺便感慨了一下时间的流逝,很多昔年的朋友都已样貌大变。她提到的人主要是那些持有执照的客栈老板——“你那可怜的爸爸的朋友,亲爱的”,其中有一位生意做得很大的啤酒制造商,他是男爵、下院议员,还担任着慈善管理委员会的主席,她添油加醋地告诉女儿此人是多么热心,自己是如何感激他的。她之所以对他这么另眼相待,仅仅是因为她有幸预约到了他的私人秘书,“一位非常有礼貌的绅士,穿一身正装,温和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伤感,人很瘦弱,也很安静。他就跟个影子似的,亲爱的”。

温妮故意放慢了干活儿的速度,听完了母亲的长篇论述,然后径直离开了客厅,走下两步台阶,到厨房里去了。她此时已经恢复了常态,母亲说完,她一句回应也没有。

看到女儿在面对这件残忍的事时所表现出的柔顺,老太太流出了欣喜的眼泪。随后她就把注意力转移到她的家具上来了,毕竟这些家具都是她自己的。她有时也会希望这些家具不是她的,慷慨大方没什么不好,但是在某些情况下,处置几把桌椅或者黄铜床架这一类的家具,也会带来毁灭性的深远影响。这些家具,她自己需要带走几件。慈善会那边是经过她多番哀求才同意收容她进救济院的,他们只答应给她提供一间贴了墙纸的房间,里面除了几块木板床,什么也没有。她很体贴地只选择带走了几件最破旧也最没有用的家具,但是温妮却没有体会到母亲的用心良苦,在她的人生哲学里,她从不会去刻意探究事情的真相。她只当母亲带走的,都是她自己最能用得着的家具。至于弗洛克先生,他则陷入了自己深深的沉思中不可自拔,仿佛被中国的长城包围着,让他与这个世界完全隔离了,此间的世俗琐事和碌碌无为,他全然不在意。

她选好了要带走的家具,但是如何处理剩下的这些还是个问题。当然,肯定是要把它们留在布雷特街这里的。但她有两个孩子啊。温妮很明智地嫁了位好丈夫,所以基本衣食无忧。史蒂维却是一无所有,本身又有些问题。不能太过顾虑在法律上是不是公平,史蒂维的情况一定要优先考虑,甚至可以偏袒一下他。不管怎么看,拥有这些家具都不能给他带来生活上的保障。应该把家具给他——那个可怜的孩子。他现在完全靠着别人的赡养过活,如果把家具给了他,可能就会对他造成不利的影响。再加上弗洛克先生天性敏感,如果以后连坐个椅子都要对小舅子感恩戴德,那么他是绝不会容忍这种情况发生的。从与那些绅士房客长期的接触中,弗洛克太太的母亲对于人性的变幻莫测有了很清醒的认识。谁知道弗洛克哪天会不会突发奇想,把史蒂维连同这些家具一起赶出家门?再不然,还可以把家具平分给姐弟俩,但是这样做一定会惹恼温妮。不行,史蒂维必须维持现在一无所有、靠人赡养的现状。所以当她离开布雷特街道的时候,便告诉女儿说:“不用等到我去世,我留下来的所有东西都是你的,亲爱的。”

温妮戴着帽子,默默地站在母亲身后,听完走上前去,理了理老太太斗篷上的领结。她沉着脸把手提袋和雨伞递给母亲。这次坐车要花费三先令六便士,但很有可能是老太太最后一次坐马车出行了。她们一起从店铺里走出来。

“真相远比讽刺漫画残酷得多,”如果世上有这么一句谚语的话,那么在外面等候她们的那辆马车就是最真实的写照。一匹瘦得皮包骨头的老马拉着一辆出租马车在门口停下,马车的车轮摇摇晃晃,车上坐着的车夫还是残疾的,后面还惹出了一出闹剧。弗洛克太太的母亲看到一条带钩的铁臂从车夫的袖子里露出来,这些天来的英勇气概突然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这事你怎么看,温妮?”她后退一步。车夫的脸盘很大,不耐烦地催促她们赶快上车,声音像是从堵塞的喉咙里挤出来的。他从马车上侧出身来,带着让人费解的怒气低声说:“你们怎么回事?怎么可以这么待人?”在泥泞的街道的映衬下,他脏兮兮的脸涨得通红。“还需要让他们给我颁发一张执照吗,”车夫很无助地斥问,“如果……”

在此巡逻的警察赶过来,友好地看了他一眼,让他住了声。然后巡警直接给两位女士解释道:“他驾车已经二十年了。据我所知,从来没有出过事故。”

“还事故呢!”车夫很不屑地嘟囔一声。

警察的话让双方得到了和解。七个跑来围观的路人,多是未成年的青少年,也都各自散去。温妮跟着母亲上了出租马车。史蒂维也爬上了驾驶座。他茫然地张着嘴,眼神忧郁,似乎还没有弄明白刚才交易时发生的小插曲到底是怎么回事。马车摇摇晃晃地从狭窄的街道上驶过,两边房子上的玻璃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仿佛马上就要坍塌。马具松松垮垮地套在拉车的瘦马的身上,仿佛带着巨大的耐心在马蹄上翩翩起舞。他们随后来到宽阔的怀特霍尔街,马车移动得很缓慢,让人几乎察觉不到。长长的财政大楼上,窗玻璃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而时间却仿佛是停滞住了。

温妮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这匹马真不怎么样。”

在阴暗的马车里,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一动也不动。在前面的驾驶座里,史蒂维先把张着的嘴巴闭上,然后很认真地说出了两个字:“不要。”

车夫高举着缰绳,对此充耳不闻。他或许是真的没有听到。史蒂维深吸一口气。

“别抽鞭子。”

车夫慢慢地转过身来,浮肿的脸上五色杂陈,上面满是白色的胡楂。他那双潮湿的小眼睛闪闪发光,嘴唇狠狠地抿在一起。他没有开口说话,只用拿着马鞭的脏手背抹了把满是胡楂的下巴。

“你不可以,”史蒂维结结巴巴地大喊,“会疼。”

“不可抽鞭子?”车夫略有沉思地反问一声,随手又抽了一鞭子。他这么做,不是因为他心肠歹毒,而是因为他得赚钱吃饭。有那么一瞬间,在马车的叮当声中,整个圣史蒂芬街道的墙壁和塔楼都陷入了沉寂。马车还在前行,但是走到桥上的时候,却发生了一场混乱。史蒂维突然从驾驶座上跳了下来,人行道上的行人叫嚷着纷纷跑开了,车夫赶紧停车,既愤怒又震惊,低声诅咒着。温妮摇下窗玻璃,把头伸了出来,脸色惨白。她母亲坐在马车里面,大声惊呼:“那孩子受伤了吗?那孩子受伤了吗?”史蒂维没有受伤,也没有摔倒,只是因为太过兴奋而语无伦次了。他站在车窗前,一直结结巴巴地重复:“太重。太重。”温妮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史蒂维!马上上车,不要再跳下来了。”

“不。不。走路。要走路。”

他结结巴巴,毫无条理地试图说明为什么一定要走路,似乎没有任何事能阻挡他的一时兴起。史蒂维可以轻松地跟上这匹瘦马拉着的马车,连大气儿都不会喘。但他姐姐坚决不同意他走路。“什么话!简直闻所未闻!谁会跟在马车后面跑!”她母亲惊恐又无助地坐在马车里面,不断地恳求道:“哦,别让他走路,温妮。他会迷路的。不要让他走路。”

“当然不会。也得想想后果啊!我告诉你,史蒂维,弗洛克先生要是听说了这种荒唐事会很伤心的。他会不高兴的。”

史蒂维生性温良,想到弗洛克先生会对此感到伤心和难过,立刻就妥协了,满脸绝望地乖乖爬上了驾驶座。

车夫一脸怒火,看着他厉声说道:“你再敢做这种蠢事试试,年轻人。”

他的话虽然严厉,但他自己刚才也紧张得要死。呵斥完史蒂维,他一边驾车,一边开始沉思。说实话,他自己现在还没有完全搞清楚状况。他长年驾车,身体已经不再灵活,但是智力上依然保持着理智和独立。他本以为史蒂维是一个爱酗酒的年轻人,但是琢磨了一会儿后,便否定了这个假设。

马车一路上摇摇晃晃,叮当作响。马车里面,两位女士始终肩并肩坐着,谁也不说话。但是史蒂维突然爆发,打破了这原有的沉寂。温妮抬高了声音说:“你做了你想做的,母亲。以后要是过得不如意,那也怨不得别人。我觉得你不会过得如意的。我对此不抱希望。你在家里过得不舒服吗?别人会怎么看我们,就这样把你扔到救济院去?”

“亲爱的,”老太太掏心窝地说,“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儿。至于弗洛克先生,他那边——”

想到弗洛克先生的优秀,她竟想不出恰当的词语来表达自己。老太太泪眼婆娑,把头转向了马车顶。过了一会又把头转向车窗,假装去看马车走到了哪里。他们刚刚走了没多远,马车还在紧挨着路沿石往前走。这是她最后一次乘坐出租马车了。此时夜幕刚刚降临,伦敦南部险恶喧闹的夜晚让她感到绝望。马车外,煤气灯的亮光从商店前面的橱窗里传出来,黑色和紫色相间的软帽下,衬得她的脸微微泛红。

弗洛克太太的母亲早年婚姻生活不幸,后又没了丈夫,生活艰难,多有不易,再加上身体孱弱,随着年龄的日益增加,脸上慢慢呈现出蜡黄色来。此时她心中羞愧,反倒让蜡黄色的脸上显出些橘红的润泽来。老太太一生为人谦逊,又经历了生活的磨难和岁月的洗礼,按理说是不会轻易脸红的,没想到这次竟然在女儿面前羞愧得红了脸。此刻,她坐在这辆封闭的四轮马车里,去往她即将度过余生的救济院。救济院里的房间狭小,设施简陋,一看就是为那些比她的处境还要窘迫的老人安度晚年准备的。这让她在女儿面前感到懊悔和羞愧,所以只能尽量掩饰。

别人会怎么想?她很清楚他们会怎么想,那些温妮在意的人——她故去的丈夫的老朋友,还有其他人。在搬去救济院这件事上,她就是跑去恳求这些人的帮助,并成功引起了他们的兴趣的。她以前都不知道,自己竟然也能低声下气地去乞求别人。她大概能猜出来,这些人看到她递交的申请会怎么揣测她的处境。但是男人本就粗枝大叶,骨子里也都是既粗鲁又残暴,所以对于她的情况,并没有过多地逼问。面对他们的提问,她要么紧闭双唇,要么就摆出一副势要沉默到底的决绝。看到这副情景,他们多半就兴趣索然了,他们一贯就是如此。她不止一次地感到庆幸,自己无需跟女人打交道,她们喜欢寻根问底,必然会想尽办法弄清楚她的女儿和女婿到底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把她逼到如此绝境。但是那位担任下院议员和慈善管理委员会主席的啤酒制造商,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弄清楚申请者的真实情况,所以面对他的时候,老太太无计可施,便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这让儒雅的慈善会主席瞬间手足无措,放弃了自己原有的坚持,赶紧对她说了些安慰的话。她本可以不用表现得这么无助和绝望,慈善会并没有明确规定,收容对象必须是“无儿无女的寡妇”,所以他们并不会因此取消她的入住资格。但是委员会在作决定之前必须要弄清楚申请者的情况。他们自然也理解她不想成为别人的负担的这种心情,还有她的一些其他顾虑。弗洛克太太的母亲却情绪激动地哭个不止,反而让他们很失望。

老太太身材臃肿,戴着满是灰尘的假发,穿着古朴的丝绸裙子,上面棉质的白色花边装饰看上去脏兮兮的。她哭得十分伤心,觉得自己的决定很英勇,很肆无忌惮,而且完全是出于对两个孩子深深的爱意。这个社会常常会为了男人而牺牲掉女人的利益,她的这个决定也恰恰选择了牺牲温妮。她不把真实情况说出来,无疑就会让温妮的声誉受损。当然,温妮是独立的,对于那些永远也见不到的人,她无需去介意他们的看法。但可怜的史蒂维,他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也没有啊,只能依靠母亲这个英勇的肆无忌惮的决定。

随着时间的流逝,结婚给温妮带来的安全感也慢慢消失了(任何情感都不是永久的),弗洛克太太的母亲在她阴暗的卧房里,不禁又想起了那段作为寡妇的艰难生活。但是她的回忆里没有怨恨,她的隐忍已经可以上升到近乎高贵的境界了。她很平静地回忆着往事,并从中得出了结论: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会衰退,并最终消失。好人应该要有好报。温妮是个慈爱的姐姐,也是位非常自信的妻子。温妮对弟弟全身心的疼爱,让温妮的母亲无法视而不见。母亲认为女儿的这种情感是独特的存在的,不受万物衰退规律的支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她忍不住这样想,因为如果事情不是她所想的那样,那她会感到恐惧和害怕。但考虑到她女儿的婚姻状况,她立刻抛开了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她冷静而客观地认为,只有减少施加给弗洛克先生的压力,才能让他的善意维持得更久一点儿。当然,那个出色的男人深爱着他的妻子,虽然事实证明他对她是有感情的,但他肯定也不希望过多地承担妻子的赡养义务。既然如此,那就最好让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可怜的史蒂维身上。老太太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离开孩子们,搬去救济院生活,这是她作出的牺牲,也是为史蒂维所作的一个长远打算。

这个决定的“妙处”就在于(弗洛克太太的母亲在这件事上处理得相当不动声色),她从家里搬出去在道德上为史蒂维赢得更多的同情。对于那个可怜的孩子(虽然有点奇怪,但是个好孩子),别人并没有足够的理由去赡养他。她接管了抚养他的担子,就像把她的那些家具从贝尔格莱维亚区一起带走那般理所当然,仿佛孩子和家具都是她的专属财产。我死了之后,那孩子该怎么办,她问自己(弗洛克太太的母亲是个想象力丰富的人)。每次她一想到这个问题就感到害怕,就联想到死后无从得知那孩子的生活情况,也让她恐惧。但是她这样一走了之后,就可以把他托付给他姐姐,为他寻得一个永久的依靠。表面看来,她的这一举动是把儿子给遗弃了,但是实际上却是给他安排好了以后的生活。有的人会为此作出物质上的付出,她则是作出了精神上的牺牲。这是唯一的办法。而且,即便她搬走了,也能知道儿子以后过得好不好。不管他过得好不好,她以后在病榻上也都可以瞑目了。但这还是太残忍了,太残忍了!

马车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发出咯咯吱吱、叮叮当当的响声。马车的剧烈颠簸让车里的人完全感觉不到他们是在往前走,仿佛是在效仿中世纪惩罚犯人的做法,把人固定住,然后不停地摇晃,这马车也活像是专门发明出来对付那些懒到了极致的人的。这种感觉简直太痛苦了,弗洛克太太的母亲近乎歇斯底里地说:“我知道,亲爱的,你只要有时间,就会来看我的,是吗?”

“当然。”温妮直直盯着前方说。此时马车正从一间冒着蒸汽和油烟的店铺前驶过,透过车窗,传来了店铺里煤气灯的灯光和一股煎鱼的味道。老太太又提高嗓门悲痛地说:“还有,亲爱的,我每个星期天都要见见那个可怜的孩子。他不会介意和他的老母亲在一起待上一天的……”

温妮神情漠然地喊道:“介意?他当然不会介意。那个可怜的孩子会想你想到发疯的。我真希望你有想过这一点,母亲。”

没有想过!老太太艰难地咽下一口气,仿佛强行压下了一个试图从喉咙里跳将出来的台球。温妮沉默了一会儿,坐在马车前面噘着嘴,然后又用一种不同以往的语气突然说:“我想我得先给他安排一份工作,不然他会坐立难安的。”

“不管你打算做什么,亲爱的,只要不让你丈夫感到厌烦就行。”

她们心平气和地讨论了未来的打算。马车还在颠簸着前进。弗洛克太太的母亲告诉了女儿自己的一些顾虑,如可以让史蒂维一个人独自出门吗?温妮坚持认为,他现在已经好多了,没有那么心不在焉了。对此,他母亲也表示了认同,这确实是事实。他现在已经很少走神了,这个问题几乎已经不存在了。在马车的叮当声中,她们大声交流着,心情很愉快。但是母亲对儿子的担忧却又一次爆发出来了。史蒂维过来看她,路上需要做两趟公共马车,中间还有一段路要走。这太难了!老太太不禁又悲从中来。

温妮还是看着前面,没有回头。

“你不用这么自寻烦恼,母亲。我会让你见他的,这是当然。”

“好,亲爱的。我尽量不这样。”她擦了擦满是泪花的双眼。

“但是你没有时间陪他过来啊,万一他走神了,迷了路,再有人严词厉色地跟他说话,那他就会把自己的名字和住址都忘记的,我们就会好几天找不到他……”

想到可怜的史蒂维会被人带到某家救济院的医务室,即使只是对他进行简单的询问,老太太的心口就隐隐作痛。她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啊。温妮看她的眼神渐渐变得严厉,而且若有所思了。

“我没办法每周都亲自带他来。”她大声说,“但是你也别担心,母亲。我会想办法的,确保不让他走失太久。”

马车此时突然猛地震了一下,透过马车震颤的车窗,她们可以看到外面的几根砖柱。这个急刹车把马车里的两位女士弄得头昏脑涨。发生了什么事?她们吓了一跳,呆呆地坐着也不敢动弹了。直到车门被人打开,然后听到车夫沙哑着声音说:“到地方了!”

马车外是一排三角形屋顶的房子,一楼房间的窗户都是暗黄色的,周围是黑漆漆的草坪,里面混杂着灌木丛,从宽阔的街道看上去光影斑驳,四周还有嘈杂的车水马龙声。马车就停在一座狭小的房屋前,从一楼的窗户看进去,里面黑漆漆一片,也没有点灯。弗洛克太太的母亲从马车上下来,手里拿着一把钥匙。温妮站在石板路边向车夫付了车费。史蒂维帮着往屋里拿了几件小包裹,然后走出来站在救济院的一盏煤气灯下。车夫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银币。几枚小小的银币躺在他脏兮兮的大手掌里,仿佛在嘲弄人类辛辛苦苦地劳作一天,才得到这么点回报。

车费给得并不低:四个一先令的银币。银币放在手心里,他静静地盯着看了一会儿,仿佛若有所思,这些钱似乎可以帮助他解决一个很棘手的麻烦。他的衣服破破烂烂的,他的手在一个内口袋里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把这笔颇丰的车费放进去。车夫身材矮胖,行动也不灵活。站在一边的史蒂维则恰恰相反,他身材纤弱,微微耸着肩,两只手插在大衣两侧的深口袋里,噘着嘴站在路沿儿上。

车夫把车费放进口袋,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哦!你到地儿啦,小伙子。”他低声说,“你下次还会坐我的车的,是不是?”

史蒂维这会儿正盯着那匹马看,由于马匹太过消瘦,后面的两条腿看起来异常高大,马尾像是被谁开玩笑似的硬装上去的,前面的脖子薄而平坦,就像一块铺上了马皮的木板,瘦骨嶙峋的马头无力地低垂着。两只马耳朵随意地挂在马头上,高低不一。它静静地站在那里,让人感到毛骨悚然,在这潮湿沉闷的空气里,不断地从肋骨和脊背里吐着蒸汽。

车夫从油迹斑斑的破衣袖里伸出铁钩子来,轻轻地敲了下史蒂维的胸口。

“嘿,小伙子,你想在马后面坐到夜里两点吗?”

史蒂维神情茫然地看了眼那双眼角发红的凶恶的小眼睛。

“它不瘸,”车夫继续低声说着,声音却很有力度,“它身上也没伤病,你瞧瞧。你还想着……”

他拉着长音,说着半截话,好像在说什么机密事件一样。史蒂维茫然的凝视慢慢变得让人恐惧。

“你想看接着看!我可是得坐到凌晨三四点钟的。又冷又饿。拉客挣钱。还少不了会遇见酒鬼。”

他那愉快的紫色面颊上布满了白色的汗毛,就像维吉尔笔下的西勒诺斯,脸上抹着浆果的汁,向西西里岛上不谙世事的牧羊人讲述着奥林匹斯诸神的故事,他向史蒂维讲述着家里的琐事,以及那些受过伟大而不朽苦难的人们的故事,当然这些事是否属实可就无从知晓了。

“我是个三更半夜出来揽客的车夫。”他低声说,带着一种傲慢的恼怒,“他们给我哪辆马车,我就得用哪辆马车,我还有老婆和四个孩子要养活呢。”

那份父权声明的沉痛似乎让全世界都沉默了。寂静笼罩下来,宽厚的煤气灯光里,这匹昭示着人世苦难的老马的两侧冒着热气。

车夫咕哝了一声,然后又神秘地低声说:“在这个世上活着可不易。”

史蒂维的脸抽搐了一会,终于他的感情以一贯的简洁形式爆发出来:“可恶,可恶!”

他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老马的肋骨,腼腆而忧郁,仿佛害怕往四下打量会看到这个世界的恶劣。他纤细的身形、红润的嘴唇和苍白、明朗的肤色,明显是个孱弱的男孩儿,尽管他面颊上长满了金黄色的毛发。他撅着嘴,像个受惊了的孩子。这个矮小壮实的车夫,用锐利的小眼睛盯着他,眼神如同某种清透的腐蚀性液体一般。

“说我对马不好,可看看我这样的穷人是不是更惨。”他气喘吁吁地说。

“可怜,可怜,”史蒂维结结巴巴地表示同情,颤抖着把手伸进口袋深处。

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对所有痛苦和不幸的同情,希望马和车夫都能幸福的期盼,这些情绪竟然混杂在一起,达成了一个奇怪的愿望——带着他们一起上床睡觉。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他没有发疯。这只是一种象征性的渴望,与此同时,它也截然不同,因为它来自经验,经验乃智慧之母。因此,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害怕、纠结、痛苦,他的姐姐温妮常常会把他带到床上和她一起睡觉,就像进入了一个安静平和的天堂。史蒂维虽然很容易忘记一些事实,像他的名字和地址,但他对各种感受记忆颇深。放在床上进行安抚无疑是最有效的补救办法,只是这种方法操作起来有一个缺点,就是无法大范围的施用。看着车夫,史蒂维想明白了这一点,他还是理性的。

车夫继续不慌不忙地收拾着,好像史蒂维根本不存在似的。车夫好像本来要登上驾驶座,但在最后一刻,出于某种模糊的动机,也许仅仅是出于对马车运动的厌恶,他停了下来。他走到马车边,弯腰抓住缰绳,借助右臂的力量,把低垂着的疲惫不堪的大脑袋抬过肩头,像是完成了一项壮举。

“走喽!”他轻喝一声。

车夫一瘸一拐地赶着马车离开了。那匹瘦削的老马迈着沉重的马蹄,拉着马车前行,车轮在碎石路面上缓慢地转动,一路上都伴随着嘎吱嘎吱的响声。马车渐行渐远,终于驶入远处的一片黑暗之中,从远处还依稀能看到救济院三角形的屋顶和透着微光的窗户,它们共同勾勒出一幅忧伤的画卷。远处救济院大门两旁的路灯还亮着,马车驶过的时候,灯光照出车夫矮胖的一瘸一拐的身影,还有低垂着脑袋艰难前行的瘦马。黑暗的车厢在路灯下一闪,向左转了个弯消失不见了。道路尽头有家酒馆,距离救济院大门不到四十五米。

史蒂维一个人站在救济院灯柱下,双手插在口袋里,瞪着空洞的双眼。口袋里,他的双手愤怒地紧握着。任何能够直接或间接地勾起他对痛苦的联想的事情,都会让他变得暴躁不安。此时他心中满是怒火,那双坦诚单纯的双眼也愤怒地微微眯着。史蒂维很清楚自己对于这些事是多么无能为力,但是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这是他普世的悲悯之情的两个方面,就像是一枚勋章的正反两面,不可分割地连接在一起。他无法控制自己痛苦的情绪,随后就必然会转化为无助的愤怒。内心的痛苦和愤怒会引起身体的躁动和痛苦,他的姐姐温妮虽然每次都能够安抚住他躁动不安的身体,却从来不曾真正了解他内心的痛苦。弗洛克太太是绝不会浪费有限的生命,去探寻这些深层原因的。她的这种处世之道倒也算得上是一种谨慎,毕竟,在这个世道,知道太多是没什么好处的。心里想得少,自然也就不会去多管闲事。

那天晚上,弗洛克太太的母亲永远地和她的两个孩子分开了,对她来说,剩下的生命已经变得没有任何意义了。史蒂维当然很不安,温妮·弗洛克却没有心思去体察弟弟的心理活动。他们在门口跟老太太告别的时候,她再次安慰母亲说,自己不会让史蒂维在来探望她的路上走失太久的,她知道该怎么做。说完她就拉着弟弟的胳膊离开了。史蒂维完全陷入了沉默的状态,温妮从小就和他亲近,自然察觉到了他内心的不安。她抱紧弟弟的胳膊,仿佛要把整个人都靠上去,心里想着要怎么安抚他。

“听我说,史蒂维,你是我的好弟弟,所以过十字路口的时候你得好好照看我,公共马车来了你得先上车。”

听了姐姐这种貌似在寻求他保护的请求,史蒂维顺从地答应了。这让他感到受宠若惊,他把头抬起来,胸脯也挺起来了。

“别紧张,温妮,一定不要紧张!公共马车上得去。”他结结巴巴地说,语气中透着股孩子的胆怯和一个男人的坚定。他挽着自己的姐姐,无畏地向前走着,嘴唇却往下耷拉着。在肮脏的宽阔街道上,生活中所有的窘迫都被暴露在一盏盏的煤气灯下。姐弟俩走在大街上,因为长得很相像,引起了很多路人的关注。

拐角处小旅馆门前灯火辉煌,却让人感到莫名的阴森。大门前,紧挨着路沿石停着一辆四轮马车,车厢里空无一人,像是被谁丢弃在这里的。这正是他们刚刚乘坐的那辆出租马车,弗洛克太太一眼就认出来了。马车破旧不堪,看上去既可悲又怪诞,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仿佛是死神的座驾。这幅情景触动了弗洛克太太内心女性的柔软(来的时候她坐在马车里面,并没有注意到),轻声感叹一声道:“可怜的马呀。”

史蒂维突然停了下来,猛不丁地把他姐姐往后扯了一下。

“可怜!可怜!”他姐姐的话引起了他的共鸣,“车夫也可怜。他自己告诉我的。”

那匹瘦弱的老马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触动了他敏感的神经。他的姐姐试图拉他走,他却固执地不肯移步。他突然领悟到,原来马和人一样,都是这么地悲惨,他为此感到痛心,但是却无法用言语清楚地表达出来,只能不断地重复一句话:“可怜的马,可怜的人!”但是这句话似乎不足以表达他内心强烈的情感,于是又突然愤怒地大喊一声:“羞耻!”史蒂维掌握的词语有限,或许正是因为他言辞匮乏,所以才无法清楚准确地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但是此时,他觉得自己表达得已经很完整、很深奥了。一个人之所以不幸,是因为他给另一方带来了痛苦,“羞耻”这个词表达出了他对这种悲惨现象的所有愤怒和恐惧。那个可怜的车夫,就像他自己说的,也是为了家里那几个可怜的孩子才鞭打那匹瘦马的呀。史蒂维知道挨打是什么滋味。他自己就挨过打。这真是一个糟糕的世界!糟糕透顶!

弗洛克太太,这个他唯一的姐姐兼监护人和保护者,却无法洞悉他如此深刻的想法。当然,对于车夫那番滔滔不绝的“演说”,她也没有听到。她对整件事一无所知,对他说出的“羞耻”一词更是感到莫名其妙。她平静地说:“走吧,史蒂维。这不是你能管得了的。”

温顺的史蒂维继续跟着姐姐往前走,但是步伐之间展现出的自豪感已经荡然无存。他摇摇晃晃地走着,口里断断续续地嘟囔出一两个单词,仿佛这些零碎的单词拼凑在一起,就会形成一个完成的句子。他自己也试图借助这些词语来表达他内心所想,幸运的是,他最后终于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句子。他停下脚步说:

“这个世界对穷人来说太糟糕了!”

这句话说完,他立刻意识到,对于穷人在这个糟糕的世界上所经历的种种不幸,他早已熟知。这让他内心的想法更加坚定,也因此变得更加愤怒。他想,有人应该为此受到惩罚——很严重的惩罚。

他并非怀疑主义者,而是道德的坚定拥护者,此刻他已经完全被心中的正义感所占据。

“可恶!”他再一次准确地表达出了内心的愤怒。

弗洛克太太很清楚他现在非常激动。

“这事没人管得了。”她说,“走吧。你就是这么照顾我的吗?”

史蒂维只好听话地继续走。他是个好弟弟,为此他感到很自豪。他所秉承的道德也要求他必须这么做。他的姐姐温妮是个好人,但是她的话却让他感到痛苦。这事没人管得了!他沮丧地往前走,没过多久,脸上便又恢复了光彩。跟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一样,一旦受到了世界性难题的困扰,他也本能地去寻求那些特殊权力机构的帮助。

“警察。”他胸有成竹地说道。

“警察才不管这些事。”温妮很敷衍地回答说,继续匆匆忙忙地赶路。

史蒂维的脸又阴沉下来了。他在思考。他的思绪越专注,下巴就垂得越低,最后终于还是很无奈地放弃了这项智力活动。“他们不管吗?”他嘟囔一句,无助又惊讶,“不管吗?”在他眼里,大城市的这些警察就是为了镇压邪恶势力而存在的正义机构。他心中的正义跟这些穿蓝制服的警察也是密切相关的,他喜欢所有的巡警,喜欢得毫无保留。所以此刻,他感到无比痛苦。他开始质疑警察的表里不一,开始感到愤怒。史蒂维是多么坦诚和纯净的一个人啊。他们刻意假装是什么意思?他们为什么要假装自己管得了这些事?温妮是只在乎表面的人。他与姐姐不同,所有的事情他都希望深挖到底。他愤怒地继续发问:“那他们是干什么的,温妮?他们是干什么的?告诉我。”

温妮不喜欢被人质疑。但是由于担心史蒂维会因为太过思念母亲而大吵大闹起来,所以才勉强继续回答他的问题。

“你不知道警察是干什么的吗,史蒂维?警察就是为了防止那些一无所有的人拿走那些拥有一切的人东西的。”她说这话不带一丝讽刺,简直太符合弗洛克太太这个身份了。弗洛克先生可是中央红色委员会的代表,私下里还跟一些个无政府主义者有来往,而且还是社会革命的拥护者。

她没用“偷窃”这个词,一听到“偷窃”,史蒂维总是会很难受,他弟弟太诚实了。他脑子里被灌输了一些简单的原则,简单而强烈(就其所表现出来的“怪异”来看),强烈到只要听到某些描述罪行的词语,他就会感到惧怕。那些激情澎湃的演说总能轻易牵动他的情绪。他现在已经被触动了,整个人就如惊弓之鸟,脑子也变得活络起来。

“什么?”他立刻焦急地问,“要是他们饿了怎么办?他们不会饿吗?”

两人都停下了脚步。

“即使他们饿了也不行。”弗洛克太太言简意赅,丝毫也不关心社会财富的分配是否公平。她此刻正盯着街道上的车辆,根据颜色来判断哪辆是他们应该乘坐的那趟公共马车。“当然不行。说这些有什么用?从来也没让你挨饿过呀。”

她轻轻瞥了一眼身旁的这个男孩儿,他看起来已经像个大人了。史蒂维不仅亲切、有爱心,而且十分迷人,只是有点儿不同于常人,稍微有一点儿不同于常人。在她眼里,这就是弟弟的全部,在她平淡如水的生命里,史蒂维所展现出来的激情是她唯一的生活调味剂:他强烈的愤怒、勇敢、同情心和自我牺牲。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口:“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你挨饿。”她大可以这么告诉他的,因为她已经采取了有效的措施来确保弟弟以后不会挨饿。弗洛克先生是个好丈夫。她自己也坚信,这个孩子是招人待见的,没人会不喜欢他。她突然大声喊道:“快点,史蒂维。拦下那辆绿色的公共马车。”

史蒂维一只胳膊微微颤抖地挽着姐姐,把另一只胳膊高高举过头顶,朝着马车挥舞,成功地把车拦了下来。

他俩到家已经是一个小时后了,弗洛克先生正坐在柜台后面看报纸,听到门口铃铛的响声,他抬起头往门口看了眼,只见妻子温妮走进来,后面跟着他的小舅子史蒂维。温妮从店铺走过去,径直上楼去了。看到妻子总是让他感到心情愉快,这已经成为他的本能反应了。对于后面进来的小舅子,他却视而不见。弗洛克先生最近十分忧虑,他感觉眼前似乎隔着一层面纱,让他看不清这个世界的意义何在,苦思冥想,却不得其解。他眼睛定定地追随着妻子的身影,也不开口说话,仿佛她只是一个幻影。他在家说话时,声音沙哑而平和,但是现在,他连话也不说了。晚饭的时候,妻子照常喊他:“阿道夫。”听到喊声,他起身走到餐桌旁坐下,把帽子往后推了推,就心不在焉地开始吃饭了。戴着帽子就餐并不是因为他热衷于户外生活,而是经常出入国外咖啡馆落下的习惯,不仅是吃饭的时候,就连平时坐在炉火旁,他也想不起要把帽子摘下来。门口的铃铛响了两声,他默默地站起来,走到店铺去,过了一会儿又沉默地走回来。在这期间,弗洛克太太盯着右手边空着的椅子,心里十分想念刚刚搬走的母亲。史蒂维更是如此,他在地板上来回地搓着双脚,似乎是因为地板热得不行。等到弗洛克先生又沉默地在餐桌旁坐下,弗洛克太太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盯着空椅子的眼神,史蒂维也不再搓脚了。姐姐温妮(在公共马车上)已经暗示过他,如果看到弗洛克先生心情不好,一定不要担心。小时候,他父亲动不动就发火,后来家里的房客们也都阴晴不定,而弗洛克先生这种时时流露出来的悲伤,反而更能让他克制自己的情绪。

父亲的怒火,还有房客们阴晴不定的情绪都是一触即发的,却很难让人理解,唯有弗洛克先生的悲伤最能引起他的共鸣,因为弗洛克先生是个好人啊!这是他的母亲和姐姐灌输给他的一个坚不可摧的认知。私下里,她们尊敬弗洛克先生,把他奉若神明,究其原因,却跟所谓的道德没有丁点儿关系。弗洛克先生本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客观来讲,他并没有刻意去善待史蒂维。尽管如此,在史蒂维有限的认知里,弗洛克先生依然是唯一一位值得他膜拜的人。至于其他那些房客,他们在他生命里停留的时间都太短暂,他对他们并没有形成很清晰的认识,当然,这些人的靴子除外。还有就是他那位动不动就拳脚相加的父亲,在他这位受害者面前,他母亲和姐姐实在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对史蒂维来说,那会非常残酷。即使她们为父亲说好话,他多半也是不信的。弗洛克先生则不同,史蒂维坚信他是善良的,没有什么能动摇这一点。虽然他总是神神秘秘,但毋庸置疑,他是个好人。一个好人所表现出来的悲伤是让人敬畏的。

史蒂维崇敬地看着他的姐夫,眼睛里满是怜爱。弗洛克先生不高兴。温妮的弟弟以前不知道,这位好人的情绪竟然如此牵动着他的心绪。他能够理解他的悲伤。他自己也感到悲伤了。他感到无比悲伤,与弗洛克先生同样的悲伤。受到这种悲伤情绪的影响,他又不自觉地开始搓脚。他心中的情绪需要通过身体表现出来。

“不要搓脚,亲爱的。”弗洛克太太严肃地提醒他,语气却很温柔。然后她转向自己的丈夫,用一种漠然的声音问道:“你今晚还出去吗?”

听到妻子问他出不出门,弗洛克感到十分厌烦。他烦躁地摇了摇头,然后垂下眼,看着盘子上的那块奶酪,盯了足足有一分钟。随后他起身走了出去——店铺门前的铃铛又响了。他的行为一反常态,并不是故意让妻子感到不愉快,只是他心中实在是太过不安。现在出去一准没什么好事。在整个伦敦,他都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但他最后还是出去了。他走过一个个的街道,或黑暗阴森,或灯火通明,心中思绪万千。他走进两家酒馆,又走出来,似乎只是心不在焉地打发时间。最后他又回到家,疲惫地在柜台后面坐下,所有的思绪又都像饿犬一样围绕着他打转,凶猛地朝他扑来。他锁了门,把灯熄灭,心事重重地上了楼。他妻子已经上来好一会了。他看到妻子躺在床上,一只手托着脸颊枕在枕头上,床单下丰盈的身体曲线分明。妻子此刻刚刚睡醒,浑身散发着安详和宁静。她瞪着大大的眼睛,瞳孔黑白分明。看到他进来,她没有动。

她的内心是宁静的。她深信,任何事情都经不起推敲,她所有的力量和智慧也都建立在这种思想之上。但是最近几天,弗洛克一直沉默寡言,让她感觉很沉重。事实上,这已经让她的神经变得敏感起来了。她斜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用平静的口吻说道:“你不穿鞋这样走来走去会感冒的。”

这句话体现了一位女性的细心,还有妻子的关怀,让弗洛克感到很意外。他把靴子脱在楼下了,却没想起来穿拖鞋,就这样穿着袜子在房间里不停地走动,像是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黑熊。听到妻子的声音,他停了下来,梦游似地盯着她看了好久,在他空洞的眼神的注视下,弗洛克太太不自在地动了动床单下的胳膊。她的头还枕在白色的枕头上,托着脸颊的手没有动,黑色的大眼睛一眨也不眨。

在丈夫呆滞的注视下,她又想起了母亲之前的卧室,现在已经空无一人了,一种强烈的孤独感突然袭上心头。她以前从来没和母亲分开过,母女俩一直相依为命。她告诉自己,母亲已经离开了,永远离开了。弗洛克太太对未来没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但是史蒂维还在。她开口说道:“母亲做了她想做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知道,她肯定不是因为误会你受够她了才选择离开的。就这样把我们扔下,她太残忍了。”

弗洛克先生书读得不多,也不善于引经据典,但是对于目前的情况,他不禁联想到鼠群从一艘即将沉没的轮船上逃离的场景。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了。心中的疑惑越来越重,随之怒从中来。老太太的鼻子真有这么灵敏吗?但是他的猜测毫无根据,所以就忍住了没说。不过,也不是没有一点儿根据。他最后很沉重地说了一句:“这样或许也好。”

他开始脱衣服。弗洛克太太又陷入了沉默,眼神迷茫,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心仿佛也陷入了停滞。那天晚上,她“很反常”,弗洛克的那句话似乎也意有所指,让她心里很不舒服。怎么会这样?或许也好。为什么会好?当然她并没有让自己陷入无端的猜测。她很确信,任何事情都经不起推敲。

她是个务实的人,做事也足够精细。她立刻把注意力转移到史蒂维身上,史蒂维才是她唯一需要关注的人,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是不会错的,这会给她力量。

“未来几天,我真不知道要做什么才能让那孩子高兴起来。母亲就这样一走了之,他肯定一整天都会闷闷不乐的。他是多么乖巧的孩子啊!我根本离不开他。”

弗洛克先生还在脱衣服,他心不在焉,仿佛自己此刻正置身于一片广袤无助的荒漠之中。人类共同生活的这个美好地球,此刻在他眼中是如此的荒凉。房间里很安静,他的内心也如一潭死水,只有楼梯口的钟表还不甘寂寞地滴答滴答地走着,似乎是要给他做伴。

弗洛克先生在另一侧上了床,侧躺在弗洛克太太的背后。他的胳膊无力地垂在床单外,像是被丢弃的武器。那一瞬间,他几乎就要向妻子敞开心扉,把一切都告诉她了。那个瞬间是个绝佳时机。他斜着眼看着妻子,他看到她裹在白睡衣下高耸的肩膀,看到她头上的三股头发辫,每股后面都绑着黑色的发绳。他终于还是没能说出口。弗洛克深爱着自己的妻子,以一种丈夫特有的方式,因为从婚姻的角度来讲,妻子是归他所有的。她的头发是在睡前特意打理过的,高耸的肩膀散发着神圣的光芒,一种象征家庭和睦的神圣光芒。她斜躺着一动不动,仿佛一尊还未完工的巨大雕塑。他脑中浮现出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她身上散发着一种神秘色彩——一个鲜活的人类所特有的神秘色彩。他曾是已故的斯托特·瓦腾海姆男爵手下威名远扬的间谍,却看不透自己的妻子。别人稍一威胁,他就招架不住了。而且他还很懒惰,很多温厚之人在本质上都是懒惰的。出于对妻子的爱恋,以及他自己的胆怯和懒惰,他克制着自己不去探究那种神秘。以后总会有时间的。房间里的气氛让人昏昏欲睡,他就这样躺了几分钟,内心无比煎熬。最后还是决定打破这份沉默:“明天我要去欧洲大陆了。”

妻子现在可能已经睡着了。他不知道。实际上,他的话,弗洛克太太听到了。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静静地躺着,心里还在不断地暗示自己:任何事情都经不起推敲。出发去欧洲大陆对弗洛克来说是常事。店里的货物都是从巴黎和布鲁塞尔进口过来的,而且一般都是他亲自去采购的。在布雷特街道的这家小店铺里,几个业余革命者秘密地在此聚集,弗洛克经营的表面营生为其提供了很好的掩护。弗洛克生性懒惰,又迫于生计,竟然做了一辈子的间谍。

他等了一会儿,又补充说:“我可能要出去一星期,也可能两个星期。白天让尼尔太太过来帮忙吧。”

尼尔太太是布雷特街上的打杂佣人。她的丈夫是个放荡的工匠,由于婚姻不幸,家里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都要靠她养活。她两只胳膊红肿着,粗布围裙一直围到腋下,身上散发着肥皂泡沫和朗姆酒的气味,喜欢在一片刺耳的洗涤声和锡桶的碰撞声中吐槽着穷人的不幸。

弗洛克太太心中有自己的打算,所以用尽量温和的语气回应说:“没必要让她一整天都在这里帮忙。我有史蒂维给我帮忙就可以了。”

她听着楼梯口的钟表响了十五声,才问道:“要关灯吗?”

弗洛克先生用沙哑的声音不耐烦地说:“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