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谍 第六章

米凯利斯是宣扬人道主义的假释犯,他的女资助人是副局长妻子的所有朋友中,影响力最大,也是最出色的一位。她叫副局长的妻子为安妮,在她眼里,安妮就是一个不太聪明,也没有任何经验的年轻女孩儿。但是她对副局长却十分友善。副局长妻子的那些有影响力的朋友中,很少有这么对待副局长的。她当年结婚的时候,既年轻又漂亮,见证了很多大事件的发生,也接触过一些大人物。她自己也堪称是一位风云人物。尽管现在上了年纪,她独特的气质却并没有把飞逝的时间放在眼里,就好像时间是那些低级人类才遵从的粗俗惯例。至于时间之外的其他惯例,就更加入不了她的眼了,因为与她的性情不符啊——这些世俗之事要么让她感到厌烦,要么就妨碍了她嘲笑和同情他人。她也从未钦佩过什么人(这是她高贵的丈夫私底下对她的一重抱怨)——一来是因为这样总会或多或少沾染平庸,二来是在某种程度上承认自己不如他人。不管是哪种情况,都与她的本性格格不入。她喜欢直言不讳地发表自己的观点,因为她从来都只会从她所处的社会地位来评判。她做事也同样不受束缚,交际的圆滑完全出自本性。她现在依然活跃出众,平静而热忱,三代人都对她无限敬仰,连她最不愿意打交道的人都说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她有着崇高质朴的智慧和好奇心,这与大多数女性不同,她们都只对社会上的流言蜚语感兴趣。随着年岁的增长,她靠着自身强大的力量和超群的社会声望,凭借着合法的或者非法的手段,把所有活着的各界人士都吸引到了她身边,包括那些有智慧的,有胆识的,幸运的,以及不幸的。她的房子里接待的不仅有皇室贵族、艺术家、科学家、年轻的政治家,还有各类江湖术士。这些人就像飘浮到水面上的软木塞一样,能够直观地展现时局的发展动态。他们在这里都能受到欢迎,得到倾听、理解和赞誉,而她也能从中受到启迪。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她喜欢看世界的走向。她头脑务实,虽然吸取到的观点都带有偏见,但她对人和事的判断都多少有些道理,自己也从不刚愎自用。除了因为公务且在官方的地盘上之外,副局长可以跟假释犯会面的地方,估计也只有她的客厅了。至于那天下午是谁把米凯利斯带来的,副局长已经记不太清了。他猜想应该是某个国会议员,出身显赫,且拥有非比寻常的同情心,当然这些因素都足以让他沦落为连环漫画里的笑柄。炙手可热的显贵人物都可以自由地相互邀请,同到老妇人的圣殿里来,满足她那并不高贵的好奇心。气派的客厅里用褪色的蓝色丝绸和镀金框架的屏风圈起一个舒适的半隐秘角落,内有沙发和几把扶手椅,人们或坐或站在六个高大的明亮窗户前,热烈地讨论着。在这里,你永远猜不到自己会碰到什么大人物。

米凯利斯一直以来都是大众愤恨的对象,这种愤恨,从多年前他被判终身监禁时开始一直都未减弱。当年他企图从一辆马拉警车里救出几名囚犯,他和他的团伙计划射杀马匹,制服护卫。不幸的是,他们误杀了其中一名警员,死去的警员撇下了妻子和三个孩子。警员的死引起了公众对每天因捍卫国家安全、福祉和荣耀而殉职的公职人员的关注,激起了强烈的愤慨,以及对受害者难以平息的怜悯。参与劫囚的三名头目被判处绞刑。当年的米凯利斯年轻而清瘦,是名锁匠,常常去夜校。案发时,他和其他几个团伙被分派去开囚车的门,不知道死了人。被逮捕时,他的一个口袋里装着一串万能钥匙,另一个口袋里装着一个沉甸甸的凿子,手里拿着一个短撬棍,典型一副盗贼模样,只不过,一般的盗贼不会受到他这样严重的判决。警员的死,加上劫囚的失败,让他心里备受煎熬。在陪审的同胞面前,他丝毫没有掩饰这些情绪。这种良心的谴责在拥挤的法庭上并未得到人们的谅解。法官判决时,慷慨激昂地呵斥了这名年轻犯人的堕落和麻木不仁。

法官的这番谴责竟然让他毫无缘由地出了名。而他被释放的理由也是牵强附会,不过是那些希望利用大众情绪的人,为了自身目的,或者说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而想出来的。他纯真质朴的心灵与思想允许他们这样做。他并不关心自己的个人际遇。他跟那些圣人一样,在追寻信仰中牺牲了自己的个性。他的想法不算是信条,也不能去推理。那种不可战胜的人道主义信条是在所有的矛盾和模糊中形成的,他承认却不鼓吹。他温和又固执,嘴角泛着平静而自信的微笑。他那双坦率的蓝眼睛低垂着,因为看到他人会干扰他的灵感,使其无法在孤寂中得到发展。这般不同寻常的个性在那可笑的无可救药的肥胖躯壳中显得甚是可悲,他得像划船的奴隶一样一直拖拽着自己的身躯,直到死亡。警察局副局长看到他时,他正坐在屏风里老太太的沙发旁,将一把特意为他提供的扶手椅挤得满满当当。他声音温和而安静,像小孩子一样腼腆自持,但也带着一种孩子特有的魅力——令人信任的魅力。他对未来充满信心,在那个著名的监狱的四面围墙里,他已经获悉了未来发展之路,他没有理由怀疑任何人。如果说他不能给这位伟大而好奇的夫人一个非常明确的关于世界未来的想法,他也能毫不费力地用他那坚定的信念和乐观精神来打动她。

在社会等级的两端,性情平静的人的思想通常都有一种质朴性,这位伟大的女士也是这样。米凯利斯的观点和信仰没有使她感到震惊,因为她是居高临下地在审视这些观点。的确,她很容易同情这种人。她自身不是剥削的资本家,更像是凌驾在经济规则之上。那些常见的人类苦难,让她感到同情,因为从未体验过,所以她不得不把这些概念转化为精神上的痛苦,才能理解其残忍。副局长清楚地记得米凯利斯和老夫人之间的谈话。他静静地听着。在某种程度上,对话是令人兴奋的,甚至是令人同情的,因为这番交流注定是徒劳的,就像是居住在不同行星上的居民之间的道德交流。但是,这种人道主义激情的怪诞化身,在某种程度上激发了人的想象力。最后,米凯利斯站起身来,用他厚厚的手掌握住夫人的手,摇了摇,又停留片刻,友好而不尴尬。他宽厚的后背,仿佛要从短粗花呢外套下面膨胀出来一样。他安详仁慈地扫视了下四周,蹒跚着穿过外面的来访者,走向远处的一扇门。他经过的时候,窸窸窣窣的交谈声都停了下来。他无意中与一个聪颖的高个子女孩儿目光相接,便朝着她天真地笑了笑,然后无视其他盯着他的眼神,径直走了出去。第一次露面就取得了成功,在场没有一句嘲弄声。他走后,之前中断的谈话又恢复了,还是适当的音调,或庄重,或轻松。只有一个身材魁梧、四肢修长、神情活泼的男子,四十来岁,与两位坐在窗边的女士谈话,他大声地说:“我得说,他得有114千克,可身高还不足一米六七。可怜的家伙!真是可怕,真可怕。”

屏风后面只剩下副局长和女主人两个人,女主人心不在焉地望着这位副局长,苍老俊秀的面孔若有所思,一动不动。几位留着灰白胡子的男人,面色健康、暧昧地笑着,他们绕过屏风凑上前来;上前来的还有两位成熟的女士,有着端庄优雅的风度,以及一位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男士,他脸颊凹陷,戴着黑色的宽幅缎带,上面挂着一个金边单片眼镜,有种旧式的花哨。有那么一会儿,气氛沉寂下来,但满是毕恭毕敬。然后夫人大声说道,语气里不是带着怨恨,倒是有一股子抗议般的愤慨:“官方说他是一个革命家,太荒谬了!”她狠狠地盯着副局长。他带着歉意,喃喃地说:“也许不是个危险的革命家。”

“不危险——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他仅仅是个信徒,他身上具备的是圣人的气质。”夫人坚定地说,“他们把他关了二十年,真是愚蠢得让人战栗。现在放他出来了,可他身边的人,故去的故去,不知去向的不知去向:他的父母死了,他要娶的那个女孩儿死了。他那门子手艺也废了。他把这一切告诉我时,依然很平静。然后他说,这样反而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去独自思考,这补偿也不错!如果说这样就叫革命分子的话,我们中的某些人真该去给他下跪。”她略带嘲讽地说。众人依旧顺从地注视着她,只不过脸上那一套世俗的微笑变得有些僵硬。“这个可怜的家伙显然已经没法再照顾自己了,总得有人适当照顾照顾他。”

“应该推荐他去接受相应的治疗。”那个神情积极的人恳切地建议道,果敢的声音从远处传过来。相对于他的年龄,他的精神状态非常不错。身上长礼服的质地也很有弹性,就好像是活的人体组织器官一样。“他就是个跛子啊。”他又自以为是地补充一句。

其他人好像很高兴有人开了头一样,也都低声嘟囔,以示自己的同情。“真令人吃惊啊”“太荒谬了”“让人不忍直视”。那个戴着眼镜的瘦长男人,装腔作势地说了句:“怪诞。”站在他身边的人都相视而笑,纷纷表示认同。

副局长自始至终都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他的立场太过特殊,无法独立发表任何关于这个假释犯的个人观点。但事实上,他同意夫人的观点——米凯利斯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道主义者,虽说有点疯狂,但总体来看,他是连只苍蝇都不会去故意伤害的人。因此,当这个名字突然在这个棘手的炸弹事件中冒出来的时候,他意识到这个假释犯危险了,而他又一次想到了这位老夫人根深蒂固的迷恋。她专横的仁慈不会容忍任何人对米凯利斯的自由带来威胁。那是一种深沉的、平静的、确信不疑的迷恋。她不仅觉得他不会伤害他人,而且还直言不讳地说了出来。她那混乱的绝对主义思想最终变成了一种不容置疑的论证。那个男人率直的婴儿般的眼睛和天使般的微笑,使她着迷。她几乎完全相信了他关于未来的理论,因为与她所持的偏见并不冲突。她不喜欢社会上的富豪统治,而作为人类发展方式的工业主义,其呆板和无情也让她格外反感。温良的米凯利斯关于未来的人道主义设想,其目的并不是要将整个社会完全摧毁,而只是单纯地想要打破现有的经济制度。她并不觉得这在道德上会造成什么危害。这种设想可以把社会上一大批“暴发户”清理掉,她厌恶和怀疑这些人,并不是因为他们无所成就(她并不否认他们作出的成绩),而是因为他们太过无知,对世界没有清醒的认识,这也是造成他们认知鄙陋、内心匮乏的主要原因。如果资本都消失了,他们这些人都得跟着一并灭亡。但是在这种普世的毁灭下(假设真如米凯利斯所说,是普世的毁灭的话),现有的社会价值并不会受到影响。即便世上最后一张钞票也被毁掉了,他们这些人的社会地位也并不会受到丝毫影响。拿她自己来说,她并不觉得自己的地位会发生什么改变。她把她的这些感悟一一说给副局长听,语气平静而无畏。作为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她并没有变得麻木不仁。副局长给自己立了条规则,听到这类言论一定要保持沉默,千万不要说出什么触犯对方原则或情感的话来。他对这位上了年纪的米凯利斯信徒很是喜爱,这是一种颇为复杂的感情,不是来自她的声望,也和她的人格无关,而是出于一种本能——一种受到恭维后而心怀感激的本能。在她这里,他觉得自己备受喜欢。她不仅和蔼亲切,而且很聪明,这是阅历丰富的女人才能够具有的品质。她充分地承认他作为安妮丈夫的权利,这让他的婚姻生活轻松很多。他的妻子本是那种自私、嫉妒、爱猜忌的小女人,但是她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妻子。遗憾的是,她的善良和智慧也都不是绝对理性的,带有明显的女性色彩,应对起来也并不容易。她一生都活在传奇之下,内心也一直是个十足的女人,不像有些上了年纪的女人,虽然还穿着裙衫,内心已经沦落成让人厌恶的狡猾的老男人了。在他心中,她一直是女性的形象,更是女性的典型化身。她温柔、朴实,还是所有男人的强大守护者,包括传教士、预言家、先知和改革家,在她的感染下,他们侃侃而谈,真假难辨。

副局长不仅对妻子的这位颇有影响力的好朋友很欣赏,连带着也很欣赏米凯利斯,此刻这位假释犯的命运被牵扯进来,他立刻变得警觉起来了。一旦他因涉嫌参与这次爆炸事件被逮捕,不管是不是直接参与,最后都免不了被再次送进监狱。那他就必死无疑了,一旦进去,他就不可能再活着走出来了。副局长的这番联想,既不是出于真正的仁慈,也绝非一个担任公职的人该有的想法。

“这家伙要是再被逮进去,”他心想,“她绝不会原谅我。”

他心中这直白的想法,虽然没有明说出来,也值得他好好地反思一番。一个人如果从事的是他不喜欢的工作,对自身就不会心存太多幻想了。对工作的厌恶和倦怠会慢慢发展成为到对自身人格的厌恶和倦怠。如果你足够幸运,所做的工作跟你内在的真实性情相吻合,这种自欺行为才会让人觉得舒心。副局长不喜欢现在国内的工作。他在遥远的殖民地做警察的时候,工作一点儿也不循规蹈矩,至少户外的活动会给他带来冒险的刺激。他的真正能力在于执行行政命令,这才符合他的冒险精神。在这个四百万人的城镇中,他却被困在一张办公桌前,他觉得自己完全沦为了一个命运的受害者,真是无比讽刺。他跟一个对殖民地气候敏感,而且本性粗俗、品味低下的女人结了婚,这无疑更加可悲。他虽然觉得自己的这种惊慌很讽刺,但并没有将这不恰当的想法抛之脑外。他内心自我保护的本能太强烈了。不仅没有打消这种想法,他还很世俗地在心中反复强调:“该死的!如果这个可恶的希特不知好歹,那个胖家伙就真得死在监狱里头了,那她是不会原谅我的。”

他站在窗前一动不动,黑色的身影看上去很消瘦,白色的领口衬得脑后的短发闪闪发亮。总督察见他一直保持沉默,便壮着胆清了清喉咙。咳嗽声显然起到了效果,副局长虽然还背对着他没有动,却开口向我们这位聪明又主动的总督察发问了:“你觉得米凯利斯跟这件事有关?”

总督察态度很肯定,不过回答得却很谨慎:“是的,先生。”他回答说,“我们手头上要做的事很多,但是即便再忙,也不能让他这样的人逍遥法外。”

“你得有拿得出手的证据才行。”副局长小心提醒。

总督察对着副局长瘦弱的背影挑了挑眉,他对自己的猜测和满腔热情完全无动于衷啊!

“找到逮捕他的足够证据不是什么难事。”他自鸣得意地说。“这点你可以相信我,先生。”他又很多余地补充一句,这话倒也是发自内心。在他看来,逮住他是件十分有利的事情。一旦这件事激起了公众的愤怒,就把他推到公众面前平息群愤。至于会不会激起群愤,现在还不好说。当然,事情会怎么发展,还要看报纸媒体会怎么说。不管怎么说,总督察希特干的就是逮捕犯人的行当,他有着自觉维护法律的本能。他理所当然地认为,任何公开触犯法律的人都该被送进监狱。这个信念太过强烈,导致他犯了个愚蠢的错误。他颇为得意地笑了一声,又强调一遍:“相信我吧,先生。”

过去的十八个月,副局长一直强压着心中对整个体制、对部门下属的怒火,总督察刚才的话让他彻底爆发了。他就像一个方形的木楔,被人给硬塞进一个圆洞里。如果是一个本身没有太多棱角的人在这个长期以来被打磨的光滑无比的圆洞里,或许还能无所谓地耸耸肩,忍一忍就妥协了。但是他不行,他每天都有止不住的怒火。让他最憎恨的,是需要把如此多的信任交付给他人。听到总督察那一声短促的笑声,他猛地一下转过身来,仿佛受到了电击,被从窗户边弹了出去。他转过身,然后就看到了总督察隐藏在小胡子下的自鸣得意的神情,还有紧盯着他背影未来得及隐去的探究警惕的目光。足有一秒钟,总督察才反应过来,把注视着副局长的目光收回,脸上也转为微微吃惊的神情。

不得不说,能做到副局长,他还是有两把刷子的。此刻他突生疑窦。按理说,他本该对警察办案的那一套方法产生怀疑(除非警局是他亲自组建的半军事机构)。如果他的猜疑之心曾一度因为倦怠而陷入沉睡,这种沉睡也绝不会长睡不醒。再则,他虽然也很欣赏总督察的工作热情和能力,但是这种感情也是很有克制的,并不包含任何道德上的信任。“他心里有鬼。”他在心里大喊一声,立刻怒火中烧了。他大步走到办公桌前,猛地坐下。“我完全被困在一堆破文件里了,”他心中愤愤地想,“我本该把所有线索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而我现在手里握着的,都是别人塞给我的东西,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而他们却可以随心所欲地去追查其他线索。”

他抬起头,瘦削的脸庞看向他的下属,那神情十足就是一个激动的唐吉·诃德。

“说说吧,你有什么锦囊妙计?”

对方凝视着他,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也不眨。总督察习惯用这样的眼神凝视他的犯人,犯人得到警告后,会用或受伤无辜,或虚伪愚蠢,或阴沉恭顺的语气发表抗议,那个时候,他就像现在这样盯着他们看。但是,在他专业的面无表情的凝视背后,还隐藏着一丝惊讶、轻蔑和烦躁。总督察希特作为部门的二把手,一般没人会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仿佛被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弄懵了头,他开始故作愚钝。

“您的意思是,我有什么对付米凯利斯的锦囊妙计吗?”

副局长看着总督察尖尖的头顶,眼角处布满皱纹,北欧海盗模样的胡须从肥厚的下巴垂下来,整个身体丰硕而苍白,一身肥肉让他本来意志坚定的品格大打折扣。副局长认真审视着他这位让人无比信任的重要下属,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我有理由相信,你刚进来的时候,”他慎重地说,“脑子里怀疑的人并不是米凯利斯吧。至少他不是你的首要怀疑对象,或者你根本就没有怀疑过他。”

“你有理由相信,先生?”总督察低声重复道,脸上是无比惊讶的神情,他内心也的确很惊讶。他已经意识到了这件事的微妙性,偏偏意识到事情微妙的人还得继续伪装,不能直言不讳。这种伪装存在于绝大多数的人类事务中,掩盖在技巧、谨慎或缜密的名义下,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展现出来。此刻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走钢丝的艺术家,表演进行到了一半,音乐厅的管理人员却不好好做他的管理工作了,突然跑去摇晃钢丝。这让他感到愤慨,通俗点说,这种近乎背叛的不道德行径让他陷入了危险境地,面临着摔断脖子的危险。此外,这还可能让他的职业名声受损,要知道,一个人无法单凭人格出名,还得借助某种有形的事物,把自尊心建立在货真价实的东西上,比如说显赫的社会地位,或者出色地完成本职工作,如果足够幸运,可以游手好闲,也可以把自尊心建立在由此获得的优越感上。

“是的,”副局长回答说,“的确如此。我并不是说你根本没有怀疑过米凯利斯。但是你给我提供的这个事实,让我觉得并不太坦诚,总督察。如果你所说的确实是调查后得出的结论,那么你为什么没有当机立断地去继续深入调查呢?你本人如果不能亲自去,也可以派手下的人到他居住的村庄去调查啊?”

“先生,您是觉得我失职了吗?”总督察反问道。他此刻全部心思都用在了维持内心的平衡上,脱口而出的这句话是他抓到的唯一救命稻草,没想到反给自己带来了责难。这话问得显然非常不礼貌,副局长微微皱了皱眉头。

“既然你这么问了,”他冷冷地说,“那我也告诉你,这并不是这个意思。”

他停了下来,凹陷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总督察,仿佛在说:“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虽然受职位的限制,特别刑事部的这位老大不能亲自出门去调查社会上那些肮脏的勾当,但却有本事从下属那里探听到犯罪的真相。这种奇特的探听本能算不上是什么缺点,是自然而然的行为。他是天生的侦探。这种本能在潜意识里影响了他的职业选择,他的婚姻也是一种本能的选择,却是他人生中唯一的一次败笔。既然不能去国外闯荡,他便只好退而求其次,在这近乎隐退的官职中,从一切能接触到的人身上发挥他探听的本能。毕竟真实的自我是永远也无法隐藏的。

他的胳膊肘撑在桌子上,瘦削的双腿交叉着,纤弱的手掌托着脸颊,副局长对这个案子越来越感兴趣了。他的这位总督察,即便不是他绝对强劲的对手,也是他所能接触到的人中能力最强的一个。总督察虽然声名远播,但是副局长对此却并不买账,这是他作为侦探的本能。他突然想起在殖民地时的一位酋长,那时酋长已经上了年纪,人很胖但很有钱。历届殖民地总督都遵循着相同的惯例,他们把酋长看作是忠实的朋友,并依赖他来维护白人在当地建立起来的秩序和法律。但是如果深究起来,除了他自己,这位酋长根本不把任何人当作他的朋友。他倒也算不是什么叛徒,鉴于他自身的优势、所享受的舒适及安全感,他的忠诚中有诸多保留,存在潜在的危险。尽管表里不一,但也还算单纯,可是这依然是危险的。这段记忆让他有所感悟。总督察让他想起了这位酋长,他俩都是身材魁梧的人(如果不考虑肤色差异的话)。不是说总督察的眼睛或者嘴唇很像酋长,而是给人的感觉。阿尔弗雷德·华莱士不是也曾在他的著作《马来群岛》中写道:阿鲁岛上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居民,赤身裸体,皮肤黝黑,但是却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一位要好的朋友的影子。

自担任副局长的职位以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得好好做点本职工作了,不然对不起他的薪水。这感觉很不错。“我会像手套一样,把他里里外外翻一遍的。”副局长若有所思地盯着总督察,心里暗暗道。

“不,那不是我的意思。”他接着说,“你当然清楚你的工作,这点我毫不怀疑。这也正是为什么,”他突然停下来,转了话锋道,“你有什么逮捕米凯利斯的确凿证据吗?我的意思是,现在你所知道的事实只是有两个嫌疑犯,既然你肯定有两个人,他们从一个乡村小车站过来,而米凯利斯恰巧住在这个村子附近不到五千米的地方。”

“像他这样的人,有这点线索就足够去我们深入追查了。”总督察此刻已经恢复了镇静。副局长只不过对他的行动计划表示了些许认同,总督察此前的震惊和愤恨就都得到平息了。总督察是个善良的人,还是忠诚的丈夫、慈爱的父亲。他为人亲切友善,深得所有公众和部门人员的信任。他对历任副局长也都是友好相待,这间办公室,已经换了三任副局长了。第一任有军人的气质,性格莽撞,红色的脸盘,白色的眉毛,脾气很暴躁,不过很容易应对。他在任职年限达到后就离开了。第二位是个儒雅的绅士,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和他人的职责,后来升职调到英格兰之外高就去了。得益于总督察希特的出色工作,他还沾光被授予了勋章。对总督察来说,跟这位副局长合作是他的荣幸,俩人合作也很愉快。相比于第一位,第三位副局长有点像是“黑马”,十八个月过去了,对部门的人来说他仍是实力不明的“黑马”。总督察觉得,在这三位副局长中,现在一位是最无害的,人虽然长得丑,但是无害。副局长又开始说话了,总督察认真听着,脸上表现出的是恭敬(没什么特别的意义,职责使然而已),内心是宽厚的隐忍。

“米凯利斯从伦敦搬到那个村子去,给你们打报告了吗?”

“打了,先生,给我们打报告了。”

“他搬到那里做什么去了?”副局长接着问,对于这个问题他其实是了解情况的。他住在一个屋顶布满青苔的四居室村舍里,村舍有间阁楼,里面有张破旧不堪的橡木桌,桌子后面还有张陈旧的木制扶手椅。米凯利斯肥胖的身躯每天都卡在桌前的这张扶手椅里,用他颤抖的双手日夜写作。书名叫《囚徒自传》,内容貌似是关于人类革命历史的。村舍封闭又安静,大大激发了他的写作灵感。这里的环境有点像监狱,只不过他不用再像被监禁的那段时间,被强制无礼地要求出去活动。他沉浸在创作中,至于太阳每天是不是还照常升起,他根本就不关心。用心写作的时候,会有专注的汗水从额头落下。这种激情激励着他,让他感到愉悦。写作对他来说是内心生命的一种释放,让他的灵魂走到外面的大千世界中来。他单纯的虚荣心(那位出版商出价500英镑让他写作的时候,第一次被激发出来),也似乎是神圣的,是命中注定的。

“当然,如果能了解确切的情况是最好的。”副局长很虚伪地再次强调道。

副局长这般小心翼翼,不免让总督察希特再次感到恼火。他回答说,米凯利斯一到那里,那边的警官就收到通知了,如果需要,他们可以提供一份详细报告,用不了几个小时的,只要给那边的负责人发份电报——他慢条斯理地回答,心中似乎已经在权衡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了,微皱的眉头也暴露了他心中的思虑。但是副局长却突然打断了他:“电报你已经发出去了吗?”

“还没有,先生。”他有些惊讶。

副局长突然把盘着的双腿伸开,动作做得一气呵成,跟他后面貌似很随意地提出来的建议反差极大。

“具体点说,你觉得米凯利斯参与爆炸事件的谋划了吗?”

总督察略沉思了一下。

“我不敢断定。现在还没有证据说明这一点。不过他确实跟那帮危险人物有来往。假释不到一年,他就被任命为红色委员会的代表了。是对他的一种恭维吧,我认为。”

总督察生气地笑了,有点轻蔑。对待米凯利斯这样的人,根本用不着这么小心翼翼。不仅没有必要,甚至称得上是很不合规矩。两年前他刚被释放出来的时候,有些感情用事的记者为了发行量对他大加宣扬,让他声名大噪,这件事让总督察直到现在还愤愤不平。只要他有嫌疑,就可以去逮捕他,这完全是合法的。不仅合法,而且也是最有利的方式,这是很浅显的道理。他的前两任副局长立马就能搞清楚利害关系,但是眼前这位却态度不明,坐在那里像是在做梦一样。逮捕米凯利斯不仅是合法有效的方法,还能多少解决总督察的个人顾虑,有关他的声誉和心境,而且还会影响他的办事效率。如果米凯利斯多少知道点儿这次爆炸事件的内情,虽然总督察很确定他肯定知道得不多,但这就足够了。他多少总归是知道点儿的,这点他确信。他脑子里现在怀疑的那几个人有可能什么都不知道,逮捕他们是很不明智的做法,考虑到游戏规则,还会把现在的事情弄得更加复杂。米凯利斯是有犯罪前科的,游戏规则可不会保护他。如果不好好利用这种法律便利,那就太愚蠢了。那些把米凯利斯捧到天上去的感情用事的记者们,随时都会义愤填膺地把他踩到脚下。

总督察信心满满地思考着这种可能性,可以由此获得的个人成功对他充满了诱惑。作为一个普通的已婚公民,在他的纯良的内心深处,深藏着一种对被迫参与到教授所描述的残暴事件中去的厌恶。巷子里与教授的那场偶遇,更加加深了他的这种厌恶。作为警察,在跟犯罪分子私下打交道的时候,他们往往会有一种优越的满足感,对权力的虚荣心得到满足,对同胞的控制欲也受到应有的追捧。但是与教授的相遇,并没有让他获得这种优越感和满足感。

总督察并没有把这个绝对的无政府主义者当作是自己的同胞。他简直不可理喻,疯狗一样的家伙。总督察并不是忌惮他,相反,他下定了决心,以后一定要逮到他。但不是现在,他要按照游戏规则,光明正大、名正言顺地逮捕他。现在时机尚未成熟,这不仅有他个人的原因,还有他担任公职的束缚。总督察强烈地认为,教授这条隐晦不明的线索应该被掩盖住,这次牵扯出了米凯利斯这条价值不大但勉强相关的副线。他重复了一遍副局长的话,像在认真考虑他的猜测:“炸弹。不,我不能肯定是什么爆炸了。这一点我们可能永远也查不出来。但是很明显,他跟这件事多少是有关系的,这点我们可以很容易就调查清楚。”

他脸上是那种被众人所熟知的严肃、傲慢又冷酷的表情,那些最明目张胆的盗贼看到了也会畏惧。总督察这个人,从来都不喜欢笑。但是现在,看到副局长一副完全被动接受的态度,他内心是很满足的。副局长又低声问了一句:“你真的觉得,我们应该朝着这个方向去调查吗?”

“是的,先生。”

“你确定?”

“我确定,先生。这就是正确的调查方向。”

副局长把托着头的手猛地撤回来,对比他之前无精打采的态度,感觉整个人一下子崩溃了。但事实却正相反,他坐得直直的,极其警惕。椅子前面是巨大的写字桌,他的手因为落下得太猛烈,撞在桌子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我想知道,在这之前,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之前想的什么?”总督察非常缓慢地重复道。

“是的,就是在你被叫进我的办公室之前。”

总督察突然觉得他的衣服和皮肤之间的空气变得异常炙热。这种感觉是他从未经历过的。

“当然,”他回答道,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尽量斟酌一遍,“如果有什么不能去打扰假释犯米凯利斯的理由,虽然我并不知道是什么,那应该就是我还没有派当地警察去追查他的原因。”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把话说完,副局长似乎是耐着性子才听完的。他话音刚落,副局长就开始质问了。

“我并不知道有什么理由。得了吧,总督察,没必要跟我绕弯子,真没必要。这对我也不公平,你知道吧。你不应该就这样把疑团丢给我,让我自己在这儿纠结。说真的,我很好奇。”

他停了一会儿,又很自然地补充道:“我们这次谈话完全是非正式的,这点不用我跟你强调了吧。”

这话让总督察更加不安了。他内心强烈地觉得,自己这个钢丝表演者遭到了背叛。作为受人信任的公仆,他内心是骄傲的,觉得那根在摇晃的绳索,其目的并不是要摔断他的脖子,而是对方不耐烦的表现。似乎所有人都感到害怕了!副局长一任接一任,来了又走,但是一位有价值的总督察却不是常有的。他并不害怕摔断脖子。但是如果他的表演被人毁了,他会非常愤怒。人的思想是不受控制的,总督察现在的想法也变得咄咄逼人,气势汹汹。“你小子,”他在心里自言自语,眼睛紧盯着副局长的脸,“你小子,你根本不清楚自己的位置,你在这个位置上待不多久了,我敢打赌。”

似乎是在回应总督察内心的这种想法,副局长的嘴角闪现出一丝和蔼可亲的鬼魅般的微笑。他的态度很随和,也很务实,却坚持要在那根绷紧的绳索上再摇上一摇。

“来说说你在现场都有什么发现吧,总督察。”他说道。

“这傻瓜很快就要丢掉铁饭碗了。”总督察脑子里还在继续幻想副局长的结局。但是他很快就意识到,一位高管即使要被“炒鱿鱼”(他脑子里就是这个场景),他在被扔出房门之前,也还是有时间对着下属的小腿狠狠地踢上一脚的。他没有收起紧盯着副局长的眼神,面无表情地回答道:“我正打算跟您汇报我的调查情况呢,先生。”

“很好。那么,说说你都得到什么线索了吧。”

总督察已经下定决心从钢丝绳上下来,抱着沉重的坦诚之心站到地面上来。

“我找到了一个地址,”他回答说,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深蓝色的布条,“这是从把自己炸成了碎片的那个家伙的大衣上取下来的。当然,大衣可能不是他本人的,甚至可能是偷来的。但是你看看这里就知道了,衣服应该就是他本人的。”

总督察走到写字桌前,小心地把布条展开,这是他从那一堆七零八碎的尸体上拣出来的。他知道衣领下面有时候会缝有裁缝的名字,这通常是没什么用的。虽然他当时也想着能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但是并没有抱太大希望,起码不会在衣领下获得什么信息。但没承想,他在衣领下看到了一块针脚整齐的印花棉布,上面用墨水写着一个地址。

总督察把放在布条上的手拿开。

“我是趁人不注意拿出来的,”他说,“我觉得这是最稳妥的做法。如果有必要,是可以这么做的。”

副局长从椅子上坐直,把布条从桌子上拿过来。他坐在那里,默默地看着布条。布条上的印花棉布只有普通的卷烟纸那么大一块,上面用墨水写着数字“三十二”和“布雷特街道”。他真的有点儿好奇了。

“实在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穿着有这种标记的衣服出来,”副局长看着总督察希特说,“这真是奇怪得很。”

“我曾经在一家旅馆的吸烟室遇见过一位老先生,他的外套上就缝着他的名字和地址,以防发生意外或突发疾病,”总督察解释说,“他说自己八十四岁了,虽然看上去没有这么大。他告诉我说,他很害怕自己突然失去记忆,就像他在报纸上读到的那些人一样。”

副局长突然问了句布雷特街三十二号是什么地方,把总督察的回忆打断了。副局长完全不按套路出牌,让总督察措手不及,他只好选择开诚布公。如果他坚信知道太多对于部门不是什么好事,那么在他自己良知允许的范围内明智地有所保留,对他自己所处的位置是有好处的。当然,如果副局长想在这件事上捣乱,就没什么可以阻挡得了他。但是,从他自己的角度来看,他认为现在还不到对副局长毫无保留的时候。所以他很简短地回答道:“是一家店铺,先生。”

副局长低头看着桌上的深蓝色布条,等待着更多的信息。但是总督察并没有满足他的好奇心,所以他便不得不耐着性子一点点地去询问,最后总算听到了弗洛克先生背后的真正生意,他本人长什么样,以及他的名字。副局长停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双眼,看到总督察脸上恢复了些生气。他们默默地对视了一会。

“不过,”总督察继续说,“我们部门对这个人没有任何记录。”

“我之前的几位副局长,他们了解你刚才所说的这些情况吗?”副局长问道,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双手合十放在面前,像是要做祷告,只是眼睛里毫无虔诚之意。

“不知道,先生。当然不知道。告诉他们有什么用呢?那种人让他暴露在公众面前没有任何好处。我自己知道他是谁就行了,我会按照可以公开的方式对他加以利用的。”

“你对他私下的这些了解,不会影响你现在所担任的公职吧?”

“不会的,先生。没有什么不妥的。坦白告诉您,先生,这就是我,大家也都知道,我是个清楚自己工作的人。这完全是我的私事。他的一个朋友,是法国警察,是他提醒我这家伙是大使馆的间谍的。私人交情获得的私人信息,也是在私下里使用,我是这么认为的。”

副局长在心里自言自语:这位著名的总督察,他的心态好像会影响他下巴的轮廓,貌似他在业内的认可度都体现在身体的这个部位了。他愣了一会儿,很平静地说了句:“我明白了。”然后他又把脸颊放在了合十的双手上。

“那么,我私下问一句,你私下跟这位大使馆间谍接触多久了?”

要按照总督察私下的回答,他一定会说:“早在你还没想到自己会来这里之前。”

不过这话太随意了,所以他并没有说出口。他的所谓官方的回答就相对详细得多。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七年前,当时两位帝国大臣和总理来这里访问,我负责保护他们的安全。当时的大使还是斯托特·瓦腾海姆男爵,他是个很容易紧张的老先生。有天晚上,市政厅宴会开始的前三天,他派人来找我,说想见见我。我当时就在楼下,护送帝国大臣和总理去歌剧院的马车已经备好了。我便立即上楼去,发现男爵正焦急地在卧室里来回踱步,两只手紧紧地捏在一起。他对我说,他很信任我的警队,也相信我的能力。现在有个人,从巴黎过来的,他带来的信息我可以相信,他希望我能听一听这个人带来的消息。随后他把我带到隔壁的更衣室,里面有个穿着厚重大衣的大个子。他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帽子和手杖。男爵用法语对他说:‘说吧,朋友。’房间里的光线很亮,我跟他交流了大约五分钟。他告诉我的消息绝对称得上震惊。男爵紧张地把我带到一旁,说了他很多好话。我再次转身看的时候,那家伙已经不见了,像幽灵一样。我猜想,他应该是走后面的楼梯偷偷溜出去的。当时再去追他已经来不及了,我便赶紧跟随男爵从主楼梯下来,发现马车已经带着帝国大臣和总理安全地出发去往歌剧院了。不过,根据他提供的情报,我当晚就采取了紧急行动。不管情报是真是假,但听起来确实十分严重。多亏了这个情报,我们才避免了帝国使者来访当天可能会发生的丑陋阴谋。”

“后来又过了一段时间,大概是我升任总督察一个月后,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吸引了我的注意力,让我觉得以前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他当时匆匆忙忙地从斯特兰的一家珠宝店出来,我便在后面跟着他,我恰好要去查令十字街,正好也顺路。走到查令十字街后,我在路对面看到我们的一个侦探,于是便招手让他过来,告诉他我正在跟踪这个人,让他观察这个人几天,回来向我汇报这个人的动向。第二天下午,这位侦探就来向我汇报,说这个人在当天上午11:30跟他房东太太的女儿登记结婚了,现在已经带着新婚妻子到马尔盖特去了,要在那里待一星期。我们的侦探看到他们往出租车上搬行李,有个包裹上还贴着陈旧的巴黎标签。不知怎的,我始终无法忘记这个人,所以我下一次去巴黎执行任务时就找到我那位巴黎的警察朋友,跟他说起了这个人。我的朋友告诉我说:‘根据你的描述,我觉得你说的应该是革命红色委员会那位有名的间谍。他出生在英国,我们都认为他给在伦敦的外国大使馆做间谍已经好几年了。’这句话让我突然想起了跟他的第一次会面,他就是当时坐在斯托特·瓦腾海姆男爵的房间的椅子上,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的那个人。我跟我朋友说,你说得没错。根据我的情报,他确实是一位间谍。随后,我朋友又颇费周折地帮我拿到了这个人的完整档案。我想关于这个人的情况,应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您现在应该不想听我跟您汇报他的个人经历吧?”

副局长摇了摇撑在手上的脑袋,说:“你跟那个人的联系情况才是眼下唯一重要的事情。”他说完慢慢地闭上深陷在眼窝里的疲惫双眼,然后又迅速睁开,眼神瞬间恢复了清明。

“我跟他的联系都是私下的,”总督察很无奈地说,“有天晚上我到他的店铺去,告诉他我的身份,提醒他我们上次见面的情况。他听完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他说他现在结婚了,已经安定下来了,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安安稳稳地做他的小生意。我以个人名义向他担保,只要他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警察就不会找他的麻烦。这话对他来说还是很有分量的,因为只要我们的人跟海关人员打声招呼,从巴黎和布鲁塞尔寄给他的包裹都得在多佛港口开封检查,到时候少不了要没收他的一些东西,甚至还可以对他进行起诉。”

“这是个很危险的交易,”副局长低声说,“他为什么会接受呢?”

总督察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

“估计是跟做这方面买卖的人,比如欧洲大陆那边的人,有来往。他们都是沆瀣一气。这家伙懒得很,他们这些人都是懒家伙。”

“给他提供保护,你能从他那儿得到什么?”

总督察不想夸大弗洛克带给他的价值。

“除了我之外,他对别人可能都没有什么价值。要想利用他这样的人,你得事先掌握很多情报。他给出的线索,我都能明白。而且只要我有需要,他一般都能给我提供所需的线索。”

总督察突然陷入了沉思。想到总督察的显赫声名很可能是得益于间谍弗洛克,副局长险些笑出声来。

“为了充分利用他的价值,在查令十字街和维多利亚街当差的特别刑事部人员都接到命令,要密切关注他跟哪些人进行接触。根据汇报,他跟刚到这里的那些人接触频繁,随后他会跟踪他们的行踪,这似乎就是他工作的一部分。如果我急需一个地址,总能从他那儿获得。当然,我知道该如何处理我们的关系。在过去的两年,我只见过他三次。通常情况下,我会给他留下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他也以同样的方式给我回复,然后寄到我的私人住址。”

副局长时不时地点点头,幅度很小,几不可见。总督察又补充说,认为他对国际革命委员会的上层人员的那些秘密知道得应该不太多,不过有一点毫无疑问,他深得他们的信任。

“不管何时,只要我察觉到苗头不对,”他最后总结说,“他都能给我提供一些有价值的情报。”

副局长意味深长地说:“这一次他可是让你失望了。”

“我这次事先确实什么也没有察觉到。”总督察希特反驳说,“我没有向他索取任何情报,他自然也不会给我提供什么。他不是我们的人,我们也不给他支付工资。”

“当然,”副局长嘟囔着说,“他是外国政府的间谍,拿的是外国政府的钱。我们对他可不能太坦诚。”

“我会按照我的方式去做的,”总督察声明道,“真到了那一步,我会自己去对付这个恶魔,后果也由我自己承担。有些事情并不适合让所有人都知道。”

“你的保密对象似乎也包括自己部门的上级领导啊。你不觉得这样做有点儿过头了吗?他靠经营那家店铺生活吗?”

“谁?弗洛克?哦,是的。他靠经营店铺生活。他妻子的母亲,我想应该也和他们住在一起。”

“他的店铺派人监视了吗?”

“啊,没有。这么做不妥。有些去那家店铺的人,我们派人在监视。我个人认为,他对这次的事件不知情。”

“那这个又怎么解释?”副局长朝桌上的布条点了点头。

“我没法解释这个,先生。这个也解释不了。根据我所知道的,这个就没法解释。”总督察很直白地承认了,好像他的声誉是建立在磐石之上的,无法动摇。“不管怎么说,起码现在是解释不了的。我觉得最有可能跟这件事有关联的就是米凯利斯。”

“你确定?”

“确定,先生。我可以担保其他人都跟此事无关。”

“那个从公园离开的男人呢?”

“他猜测他现在应该已经逃得远远的了。”总督察说出了他的想法。

副局长紧紧地盯着他,然后突然站了起来,仿佛下定了决心要采取什么行动。事实上,副局长现在心中确实有个不错的想法,让他此刻颇为激动。他遣走了总督察,让他第二天上午再过来,继续讨论案情。总督察面无表情地听着,然后步履沉稳地离开了副局长的办公室。

不管副局长的计划是什么,都不会跟那张写字桌有关,那些案头工作束缚了他的天性,让他脱离了实际,简直就是他的噩梦。他的计划一定不是什么案头工作,看他脸上愉悦的神情就知道了。总督察一离开,副局长就赶紧去拿他的帽子,他把帽子戴在头上,又坐了下来,把整件事重新在脑子里过一遍。这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因为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去做了。总督察刚离开没多久,副局长也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