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钵记 第四章

玛吉新添的心事原本有时间可渐渐放下;接下来的数天,她不仅没发现新的迹象,另一方面甚至觉得挺惊讶的,因为她放在心里推敲的那个征兆,开始扩大。一周结束的时候她认清了,如果她老是一副被困住的模样,那么她父亲也是——此认知来自她丈夫和他太太,紧密地和他们待在一起,他们共四个人,突然间开始过着群居的生活,也因此,只要这轻松自在的声响持续下去,几乎算得上热热闹闹,这是前所未有的。有可能只是意外和巧合而已——至少她一开始是这么想;但是,有十几次机会连番出现的时候,全貌就跟着浮出台面了。若干愉快的借口,呵,可愉快呢,特别是由阿梅里戈来说的时候,更是显得愉快了,有为了工作上相关的借口,比较像是要共同冒险的借口;有意思的是,后来他们要做的总是变成同一件事,发生在同样的时间,用同样的方式。这位父亲和女儿其实长久以来,几乎没表达过想要什么,从这一点来看,在某个程度上是有点儿怪。然而,如果最后阿梅里戈和夏洛特两人对于彼此的陪伴已经有点儿烦,那么与其转向各自的伴侣寻求安慰,不如希望将后者推进火车,他们可是一直靠它四处游走。“我们在火车里,”玛吉在伊顿广场与卡斯尔迪安夫人共进晚餐后,闷不吭声地沉思着,“我们在里面突然间醒过来,发现正非常快速地前进着,仿佛我们睡着的时候被放进去似的——像两只贴了标签的盒子般被塞进车厢里。因为我想要出去‘走走’嘛,当然我就走喽,”她可能会这样补上一句,“我出门上路并不麻烦——他们都帮我们做好了:他们懂得之多,每趟行程之顺利,真是很神奇。”那倒是一件她得立刻承认的事:似乎对他们而言,安排个四重奏,就跟他们过去颇长一段时间里,都在安排两对双人组,一样能应付自如——这么晚才发现如此,真是太荒谬了。可以这么说,有个重点使得日复一日看起来都很顺利,因为只要火车偶尔突然摇晃一下,她都会忍不住去抓住她父亲。那时候——不容否认——他们就会四目对望;他们会采取激烈的行动,像在对付其他的人似的,甚至连成一个阵线,或者说,至少是达到改变的目的,这就是她亲上火线所要做到的。

已经达成的最大改变,肯定是马灿一行人在波特兰道用餐的那天——堪称是玛吉社交上最辉煌的一日,因为是她自己办的场子,完全属于她自己,其他每一个人都集结起来,大肆地投入其中,完全是合力把她变成现场的女主角。她父亲老是使自己看起来比较像宾客,而不是主人,这回连他也串通好一起加入似的。在场的艾辛厄姆夫妇也不含糊紧跟上来,被其余的动作一阵横扫之后,看傻了一会儿,特别用心地给我们这位年轻女士鼓励与掌声,至少范妮是如此。因为夏洛特表示要用自己喜欢的方式来款待客人,所以范妮并没有出现在另一顿的晚餐,这一次她亮丽现身,穿着一件橘色的天鹅绒新衣,装饰着许多绿松石,按照女主人的推论,她的自信也一样,要和在马灿明显受到的轻蔑尽可能不同。玛吉也没放过这个弥补自己的机会——那个时间里,似乎有一部分是在矫正前非之意。波特兰道里的高规格,不管再挑剔的人也无可批评之处,她朋友和其他人一样,会觉得很“优”,事实上,有时候也几乎是带头指出令人赞叹的地方,这个晚上要尽量为娇小的王妃更添光华。艾辛厄姆太太不断给她这样的提点;其实,有部分是靠着她聪慧的协助,而玛吉也挺感激地接受,她内在那位娇小的王妃被引了出来,也加重突显一番。她没办法确切说出是怎么发生的,但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身份,符合了外界对这么个人物的通俗观念,一如她周遭的人都要她如此。她这样做着,内心也颇为纳闷,借由这些奇怪地混在一起的事情,像卡斯尔迪安之类名流就可以帮她验证这个通俗的观念。范妮·艾辛厄姆大可出现在所有的场合,像是马戏团圆形广场里的助理之一,要那只毛色油亮的健壮动物跟上节拍,它背上骑着一位穿着闪亮短裙的姑娘,出色地跳跃,还摆姿势。错不了,就是那样:玛吉一直忘了、忽略了,也婉拒成为这么大阵仗的小王妃,但是现在,他们联成一气,欣然对她伸出手来,所以她就顺势一跳,跃入灯光之中,甚至还露出粉红色的长筒袜,还有一小截白色的衬裙,在她含蓄的心里,在弯弯的眉毛之下,她了解自己哪里犯了错。晚餐后的时间,她重新将他们组合起来,也就是她在伦敦所有的朋友——这也是小王妃们该有的姿态,对她们而言,呈现王侯气势是想当然的。她正在学着怎么做,使得她这个被指派、受到期待,也是加诸她身上的、想当然的角色不致留白。虽然有些潜在的考量干扰着学习,但她今晚练习得可多呢,可由卡斯尔迪安夫人那儿看出来,做得很成功,因为她最后变得好温驯,那是前所未见的情况。感受到如此高度的成就,让艾辛厄姆太太欣喜得容光焕发;她时不时就激动得目光闪耀,看着她的年轻友人,仿佛她这位年轻友人突然奇迹似的,不露痕迹就真的成了援助者,为她所受到的委屈出一口气,美极了,好极了。事实上,品尝这些气氛里的意涵,毕竟是个过程,而且关联性已不可考,她同时也拿阿梅里戈和夏洛特来练习——她事后不断的检查、考虑再三,唯一的缺点是,可能她更是连带着也拿她父亲来练习。

最后这一点真的很冒险,因为接踵而来的时间里,有时候会产生奇怪的假象——在那些时候,她往往疏于小心谨慎而觉得与他更加亲密,胜过其他人。他们之间不得不发生一件独特的事——她一次又一次想着;要小心注意,毕竟它带来的安慰可能和危险一样多,而且她认为,他们一起组成的这一对,双唇紧闭,只是以无比温柔的眼光互相对望,是为了某种自由,有某些虚构的成分,也有某种粉饰的勇气在内,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才能安心地谈谈它。那个时刻会来到——而它终于来了,随之产生的尖锐声响,好像压到了电源按钮似的——她每每想到自己带来的烦乱激动,想从中读出一些根本没用的意义。如果仅仅以表面来描述他们的状况,就是长久以来,这个家庭是很令人愉快的,开心的情况没间断过,而且他们仍可发现新的幸福感,老天保佑,这份幸福感是靠着她父亲的喜好,以及特别是她自己的喜好,得以维持不流于俗套又讨喜。整个说来,他们的相处往来是比较活泼轻快的,偶尔会让他产生一股要牢牢抓住的本能,那一点我们已经见过;非常像是因为她没有先开口打破沉默,所以他就对她说了:“每件事都很好啊,不是吗?——不过,我们到底要上哪儿找它呀?要坐着气球上升,回旋于太空中,或是要深入地底,到金矿里闪烁的通道呢?”即便经过重新安排,祥和的珍贵状态依然持续着;虽然不同的重量重新分配,但是平衡感依旧胜出,存在不移:一切的一切,都使她与自己一同冒险的伙伴面对面时,无法将考验加以施测。假如他们在平衡状态,他们也就平衡了——她不得不接受那样的情况;她每个借口都因此遭到剥夺,没办法做到他想要的,不管过程多么隐秘。

但是她有时候觉得,他们如此严谨规律的方式,使得她与他紧紧相连。只要想到从头到尾,他心中最希望不要烦劳她,就令她激动不已。他们看起来好像真的没什么“内心”事可聊,这是事实,但是,反而使他整个人显得暖心又神圣,这一点甚至连她丈夫都没表现过,即使她殷殷期盼望着。然而,等她已经都准备好了对他说的时候却中断了,因为那道闪光突然出现,她无力开口,只是更加全然地噤声不语;她想说:“是呀,光是看起来,这是我们有过的最好时光了;不过,都一样,他们一定是如何共同设计好的,尤有甚者,我成功的表现,我成功地将我们美好的和谐状态换了新的基础,却变成他们的成功;他们的机灵、他们的和蔼可亲、他们坚持到底的能力,简单说,他们把我们的生活全部一把抓走了,您难道看不出来吗?”她哪能只说那些话,不再提更多呢?怎能不说说“只要合我们意的,他们什么都会做,除了一件事例外——给我们一条线画着,分开他们两人。”她即使只是轻声低语,也一定会使他说出几个让自己胆怯的字,她哪敢想象呢?“分开,亲爱的?你要他们分开吗?那你是要我们也……你和我?一个分开了,另一个哪能不分开呢?”那就是她心里听到他问的问题——加上一连串更多相关联的询问,让人惧怕。他们自己分开,他和她,当然是想得到的,没问题,但原因很基本,也是最尖锐的。呃,最尖锐的、最最尖锐的就是,这么说吧,他们再也承受不起,他使他太太,而她使她丈夫,用这么三言两语的简洁方式,就把他们“搞定”。比方说,他们接受了这个攸关他们情况的最后决定,照章行事,也分开各做各的,难保各自哪一方,不会有过去那些受到压抑的阴沉幽魂,穿越辽阔的海峡,露出他们无法安息的苍白脸庞,或是在经过的时候,举起手来,表达不以为然和谴责之意?

其间,不管这类事为何,她有时候会想到,在复原的过程和重重的保证下,仍可能潜藏着更深沉的背叛行为。她又觉得好孤单,好像那天在伊顿广场见了卡斯尔迪安夫妇之后,回程路上和她丈夫间高度紧绷的感觉一样。那天晚上让她产生更大的警觉,但是接着又显得平静无波——要警觉的事仍有待证实。该来的还是来了,那时候她打了个寒战,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也知道为什么害怕;花了这一个钟头,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想通,但是,等认清了又摊在她面前之时,也是透彻理解之时。因为它猛然地让她看见,为什么阿梅里戈拐着弯提出说,特别要夏洛特帮着他们巩固和谐与兴旺的状态。现在她越是思考他的语气,说他们要好好善加利用这个办法,她就越是觉得,那是存心在应付她。那一刻他心里存着很多件事——心里很想,也很需要知道,在某种情况下她会怎么做。她想通了,那个情况就是,到什么程度她才会有受威胁的感觉——要把这个词儿归咎于他有任何意图的话,是很恐怖的事。问题是,为何要叫她的继母来插手,他们可能会如是称呼,来插手一个问题,那问题一眼看起来根本不关别人的事——为什么这样的转折如此熟悉,如此简便,却糟到令她觉得倍感威胁,怪异得令她暂时忘了原来的关联性,她心中想象的冒险,可能已经茫然得不知所以。的确,那正是为何一周接着一周过去,她学着等待,假装已恢复平静,她装得很像,其实装得有点儿过度了。王子模棱两可的样子,倒也没急着再说些什么,只能靠耐心等;然而她得承认,许多天过后,他曾丢到水里的那块面包又回来了[153],因果相连,所以也证实她原先的挂虑不是疑神疑鬼。导致使人见识到他机巧的心思,令人难以忘怀,也重新令人痛苦不堪。对她耍心机——那不就是说,那不就可能意味着,任何时刻只要她铁定接触不了他,他就不用顾忌着要饶过她、怀疑她、害怕她,也不用顾忌要随便想个办法来对付她吗?他只简单说他们可以利用夏洛特,就显出了心机,好像他们俩耍得同等高招没啥稀奇似的,而他成功的地方正是那份简单。她没办法——他知道的——说出真相:“喔,如果你愿意的话,好啊,你‘利用’她,我也利用她;不过,我们利用她的方式大不相同,各行其是——方式和程度大相径庭。我们没有真的在一起利用别人,只是利用自己罢了,难道你不懂吗?——我的意思是,只要我们在意一样的事,无论什么我都可以为你做,而且做得很美好,精巧周到,而你也可以为我做,做得很美好,精巧周到。我们需要的只是对方而已;这么想当然的事,又为何要拉夏洛特进来呢?”

她没办法这么回呛他,那会成了——她无法动弹——在提点他。这话听在他耳里立刻会变成嫉妒,然后经过一番余音袅绕与回声,就会传到她父亲那儿,像在安详的沉睡中,来上一阵大声尖叫。这么多天下来,她想和她父亲静静待个二十分钟都好难,不像过去那么容易。其实以前——好奇怪呀,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了——她一定会花比较长的时间和他在一块儿,他们周遭每件事向来如此,是某种美满的家庭生活形式。但是现在,只要阿梅里戈带她去伊顿广场,夏洛特几乎总是在场,阿梅里戈也几乎总是不间断地带她去;而只要夏洛特带她丈夫去波特兰道,阿梅里戈就几乎总是在场,夏洛特也几乎总是不间断地带着他。有零碎的几分钟让他们面对面的时间,这是最近才想办法有的,但他们之间也简直无法说什么,要么是因为没机会,要么是因为大家都在场,他们没法进行已经习惯了一辈子的交谈,讲一些需深谈的事,不至于粗略而过。他们连十五分钟得以聊聊基本原则的时间也没有;他们在静止的硕大空间里慢慢移动;任何时候他们都可以静静地待在一起,挺美好的,比起匆匆忙忙说话,那是舒适太多了。他们能清晰地互相沟通也只有靠声音了,看起来的确是如此;他们在与伴侣交谈的时候,也是在“对”彼此讲话,而前者也确实没有更直接的方式,来得知他们目前的关系为何。这就是其中几个理由,为何玛吉对于基本原则,我是这么称呼它们,她抱持存疑态度,不想采取新的行动提出来——她存疑是因为五月底有一天早上,她父亲独自一人来到波特兰道。他自有一番说辞——她完全心里有数:小王子两天前有点儿发烧,幸好烧是退了,但是,这可讨厌了,因为他得待在家里才行。这是理由,真是个好大的理由,所以要来按时探问;但是她很快地反省了一下就发现,不成理由的部分在于他想办法来访的方式太不寻常了——因为他们的生活才安排停当——竟然没有和他太太一起来。很巧,她自己丈夫这时候也不在。我立刻注意到,这段时间看起来自有其特别之处,王子是怎么往里头瞧了瞧,说他要出去了,那个样子仍记忆犹新,而王妃异想天开,一边纳闷着他们各自的配偶该不会就直接见面了吧,也异想天开地真希望他们能暂时有此打算。有时候她禁不住奇怪,他们对于放弃再做以往的例行公事竟然没有过度的反应,几个星期之前,那可是件神圣的要务呢。当然是没有放弃的气氛——他们没有一个人有此表示;她现在自己的行为,不就直接作证,不利于他们吗?一旦她竟然得坦承,害怕与她父亲单独在一块儿,害怕那个时候他可能会——唉,如此缓慢又痛苦的动作,她吓坏了!——对她说些什么,届时阿梅里戈和夏洛特就有最足够的时间坦承一番,说他们不喜欢让人看起来好像不期而遇呢。

今天早上她很清楚地知道,一方面她担心他要问个特别的问题,另一方面如果他活跃的想象力认为那个问题很重要,她也能加以阻止,没错,就算她听到时的表现令人很困窘,也在所不惜。那天明亮又温和,有着夏日的气息;这使他们先谈到了丰司,说它有多吸引人——这会儿玛吉知道,如果同意他说的,那里对于一对夫妻很有吸引力,就等同于说之于另一对也是;她脸上装出来的微笑,越来越大,肌肉简直快要抽搐。就那样了,听到的时候也挺松口气的:她已经在对他装模作样,真正情非得已,她这辈子从未、从未……使尽全力这么做。这个大房子闪着微光,他自有一番理由婉拒坐下,他正走在阿梅里戈踏过的步伐上,这份情非得已的感觉,伴随着一股迷惑的力量,紧紧压迫着她。过去他们之间愉快的感觉又坦然地再度升起,他们温柔相待毫不矫情,很熟悉的样子,仿佛从铺着绣帷、一长列的沙发就可得知,他所谓的心满意足就坐落在上面,而她的就在旁边,中间有数不清的静止不语,情非得已之感渐渐退去,很暖心。这一刹那她就知道,好像有东西在教导她,所以提前知道了,要她千万连一秒钟都不能中断已经全神贯注的任务,要证明自己什么事都没有。基于这个任务,该说什么或该做什么,她突然间全看清楚,不管事情过去多久,都要找好关联性,她为了这个任务建议,譬如说,一起出去走走,好好利用他们的自由,也对这个季节致意,到摄政公园[154]转一转吧。这个休憩之地就近在手边,位于波特兰道的最上方,而小王子大致恢复后,已经在高度的照护下被带到那儿:一切的考量都对玛吉有利,在她心里,一切都是为了要培养延续感而做的一部分事情。

她留下他上了楼,加件衣服准备出门,想到他在楼下等她,整栋房子空荡荡的,她突然间觉得无法再继续下去,时常想着想着,一阵的枉然轻轻掠过心头,几乎快让她瘫在镜子前一分钟之久,时间虽然短但是很锐利——换句话说,他婚姻所造成的特别改变,在眼前清晰地浮现。这些时刻里,特别的改变看起来变得最多的,是他们失去了原有的自由,以前他们在一起,只要考虑彼此就好了,从不必想到任何人、任何事。并不是她的婚姻造成如此;那从未使他们任何一个人觉得自己得圆滑行事、得留意别人在不在,连三秒钟也不曾有过——没有,连她丈夫在场也未曾有过。枉然的感受持续不减,她暗自呻吟,“为什么他结婚了?唉,为什么他结婚了?”但是接着,她越发觉得,夏洛特非常深入他们生活之前,阿梅里戈不曾有过介入的举动,那时候比什么都要美好。为此她对他表达的感激,又在她眼前高高升起,像是一大串的数字——愿意的话,甚至也可以叫它是座纸牌搭的房子:是她父亲奇妙的举动把房子给弄倒,把数字给加错了。尽管如此,她刚问完,“为什么他结婚了?为什么他结婚了?”就立刻知道他的理由何在,像一波大浪往回冲,她无力抵抗,不知所措。“他这么做是为了我,他这么做是为了我,”她呜咽着,“他这么做正是因为,我们的自由——这位亲爱的男士想得很简单,也就是我的自由——不会少,只会更多。他这个神奇之举是为了使我,尽可能不要再在意他会变得如何。”就算行色匆匆,她在楼上依然有点儿时间,以前,她也是一再找出时间,使这些刹那领悟所带来的惊奇炫光,一如往常地让她直眨着眼睛:问题尤其在于,她自己是否能找到解决之道,按照他做的想法来采取行动,逼着她“在意”的程度尽可能减少,就像他一直竭力想要达到的。因此,她觉得整件事的重量,又重新压在她的肩上,又面对着那个陷她于无所遁逃情况的主要源头。是她自己没办法不要在乎——不去在乎他变得如何;没办法不焦虑难安,要他照着他的意思走,拿他来冒险,过他自己的日子。焦虑难安已经成了她整日膜拜的愚蠢小神偶;就像现在,她一面将一只长夹子别进帽子里,有点儿别歪了——曾经在挺激动的时候,她对女仆说,她最近认为有个新来的女人深不可测难以捉摸,她不想要她——一面正竭尽所能地把焦点放在他们之间可能达成的一个默契上面,随后他就得放手了。

这类可能性,看起来还真是近在眼前呢!——她已经准备好的时候,心理上也准备好了;目前所有的颤动,所有的情绪,都是因为他们又跌回过去,那段简单得多的日子,回到好相似的奇异感觉,一边是现在的样子和感受,一边是过去其他那些数不清的时时刻刻,已经离得好远、好远。虽然心中波涛汹涌,有时候快喘不过气来,但她动作已经很快了;不过,走下楼去见他之前,她仍然又停了下来,她站在楼梯顶上停了下来,其间她想着,就最实际的观点来说,是否不必考虑,应该直接把他牺牲掉。她没有仔细想牺牲掉他是什么意思——她不需要仔细想;她心里有灯光,从不关的,在其中一盏灯下,看得太清楚了,他正在那儿等着她,她会见到他在客厅走来走去,窗户开着,花朵盛开,空气散发温暖的香味;他在那儿表情淡然,慢慢地走动,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很年轻,表面上很好说话的样子,虽然是她的长辈,但是说得放肆一点儿,简直像她的小孩一般;尤其是他来的样子,可能就是有意要亲自对她说几个字:“牺牲我吧,亲爱的;就牺牲我,就牺牲我吧!”假如她想要,假如她坚持,她可能真的会听到他用颤抖的声音对她这么说,一副了然、成全的样子,像一只毫无瑕疵又聪明绝顶的珍贵小绵羊。这模样带来的激动也有好处,反倒是使她将此念头甩开,又继续走下楼;与他会合之后,他聊了几句之后,他的了然、清清楚楚的用意,根本已经使她不可能做得下手,此时她才知道那极度痛苦的全盘滋味:她内心感受着,一面装模作样地再次对他微笑;先拉拉她干净的漂亮手套;拉到一半还没戴好,中途又去稍微调一调他的领带,更显帅气些;接着又用鼻子揉揉他的脸颊,这是他们之间向来最没大没小的样子,她当它是给他的补偿,因为她隐瞒着愤怒。从此刻起,她应该能怪罪他是蓄意的,每件事都能有个了结,而她也只得加倍地装模作样。唯一能牺牲掉他的方式,就是要做到让他想都想不到。她亲亲他,整理他的领结,说了点话,带着他出门,握着他的手臂在前面带路,而不是跟着走;用的力道就像以往一样亲热,她是个小女孩的时候,也是这么紧紧抱着她的布娃娃不愿分离——这些事她全做足了,这样一来他才会想都想不到,做那些事所为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