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钵记 第三章

从很早开始——自圣诞节过后吧——就已经计划好了,父女俩应该一起“做点儿很棒的事”,而且他们有机会就一再提起,按部就班地喂养这个计划成形茁壮,虽然仍不至于直接叫它双脚触地,走起路来。大部分是在客厅的地毯上小试几招,双方都表现得很殷勤,场面控制得很好,也防备得很好,最终是预想了很多可能会发生的尴尬,或是意外状况。他们的同伴也是一个样儿,不断配合演出,一会儿堆着一脸的同感了解之情,一会儿又摆出欢快之姿,从没获得这般满堂彩;玛吉现在可懂了,当这个计划仍在新生儿阶段,把它短短的腿儿乱踢一通的时候——把他们踢过了英吉利海峡、半个欧洲大陆,也把他们踢着一路翻过比利牛斯山,甚至天真无邪,又得意地说了个西班牙名字。现在她心里想,他们是否“真的”相信,只是想要抓住机会,从事一些这类冒险举动;他们有哪一个人,只要见到了可行之机,没太太或是丈夫在旁,除了像垂吊个玩具挂在对方面前之外,他们可以立即开溜,好在“他们死之前”,再看一眼马德里的画作,或是三四幅一直延宕着没看的大作,第一流的稀世珍品,这个消息来源很可靠,照片也很多,却没人对此知情,它们仍在僻静之处,耐心等着他们悄然无声的光临。这个画面在更显暗淡的伊顿广场里,一直被把玩着,整个的冒险活动一讲,讲到春天时节,长达三四个星期之久;是他们日常生活中的三四个星期之久,而他们的日常生活本来就是固不可移,规律得不得了。这期间他们都在一起,不管是早上、下午、晚上,散步、坐车,或随意看看老地方;特别是交谊上也轻松自在,那可都是花钱买来的,因为他们的房子很舒服也备受赞扬,根本是付费所能得到最好的了,但这个价码让一切都“到位”了,简直便宜得——对那父亲和小孩而言——如九牛一毛。玛吉纳闷着,是否自己是真心要走这一趟,也想着如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那么她是否依然愿意照着他们的计划而行。

她现在不可能照着走了,因为她感觉到每件事都发生了,我们可想而知。她和每一个同伴的关系已经产生变化,而她压抑不住地想,对阿梅里戈和夏洛特要表现得和以前一样,那是极度虚伪。这些日子里,她认为和父亲出国旅游一趟,不管是他那边或是自己,都是自信的最新表现,令人喜不自胜,而且这个想法迷人之处在于它很崇高。日复一日她一直拖着“说”出口,她心里总括地称它如此——也就是开口对她父亲说。更为之所苦的是,她等着他亲自打破沉默,心也一直奇怪地悬着。几天下来,她一直等,那个早上等着、那个下午等着、那个晚上也等着,还有隔天、隔天又隔天一样等着;她甚至下定决心这么想,假使他再避开得更久一些,那就证明了他也觉得很不安。他们都办到了,把彼此搞得迷迷糊糊的;仿佛他们终究非得转开脸,视而不见,因为原本保护着他们的那片银色薄雾,明显地已经开始渐渐散开。到四月底的时候,她终于决定,如果二十四小时内他依然什么都不说的话,那么她只得把它当作,他们所为皆是枉然,那是她私底下心里的用语。夏天要来了,到肯定已经很热的西班牙旅行,想假装很喜欢也装不来。从他嘴里说出如此提议,仍是乐观得过了头、他一贯的表达方式——其实他并不真想跑来跑去,或是尤有甚者,跑到比再回去丰司更远的地方去,这只说明了他心里并不满意。不管他要什么、不要什么,到最后都及时考验着玛吉,使她重新上紧发条。这天她和丈夫在伊顿广场用晚餐,由魏维尔先生与太太做东,款待卡斯尔迪安勋爵与夫人。我们这群人为了不让这类事失礼,好多天前就开始准备了,问题缩减到只剩一个需要两家人做的。要安排停当蛮容易的——不管大小事都交给阿梅里戈和夏洛特即可:一开始的事儿当然是交给魏维尔太太,她去过马灿,而那时候玛吉离得老远;在伊顿广场的那个晚上,可当作更私人的交谊,晚餐自然是以“密友”的方式来安排。连马灿来的男女主人在内,仅有六名其他宾客同席,每个人对玛吉而言,都是在那座想象的房子里、复活节狂欢的关联事证,颇值得玩味。他们对那件事的回忆,普遍觉得很好、回味无穷——谈论的时候表情喜滋滋的,阿梅里戈和夏洛特尤其明显,使他们有种难以探究的伙伴关系,也使得这位小姐的想象力,碎裂成微小的虚幻波影。

她并非希望自己去过那个大家回想中的宴会或是知道它的秘密;因为她不在乎它的秘密——她现在唯一关心的只有自己的秘密。她只是猛然间了解,她需要付出多大的力量来滋养,以及她又能从这些人身上获得多少。因此,她忽然间很渴望能拥有他们、利用他们,甚至到了敢于冒犯他人的地步,要勇于反抗,要直接压榨,或许,可能也蛮享受披着邪恶假面的外貌,使他们误以为是她的好奇心罢了。最后的这个想法一闪而过,不过,她一旦知道了——她忍不住这么想,自己是他们某种怪异的经验,一如他们对她而言也是——她不会设限,要想方设法不让他们全身而退。今晚她起了头之后,就要一直继续前进;如同三个星期之前一样,那天早上她见到父亲与他妻子一块儿在早餐室里等她,那一幕有决定性的影响,她真的感觉自己在不停前进。另一个这样的场景里,卡斯尔迪安夫人是决定性的那一位,她点亮了光,或者说是热度也行,令人烦躁起来。尽管有各式各样的理由,她知道自己很奇怪,就是不喜欢卡斯尔迪安夫人;最黄的头发上戴着最大的钻石,双眼眨着最长的睫毛,很美,也很假,穿的是最紫色的天鹅绒,披上最古老的蕾丝,一举手一投足最不失礼,却有着错得最厉害的看法。这位贵妇的看法是,她一辈子的每一个时刻,都占尽了所有的好处——这让她变得温和美好,甚至几乎是慷慨大度;以至于她分不清楚,比较没名气、像一堆昆虫般穿梭于社交场上的人,哪些是他们突出又通常视野宽广的眼睛,哪些又是他们身体与翅膀上的圆点装饰。不管在伦敦或世界各地,玛吉喜欢的人,比她认为或判断是自己该担心的人更多,所以这次的情况,才会使她如此积极地想要了解,为何没再听到后续的结果。只不过,有个既迷人又机灵的女子,猜测着她的心思——把她当成阿梅里戈的妻子猜测着,再者,也是怀着好意地猜测着,其不自觉的反应表现得几乎是挺吃惊的。

全部八个人的观点——就那一个——是她从他们随意的回想里所理解到的。阿梅里戈那儿倒仍有些不甚清楚之处,而她说出来的话,都被他们当成像个穿了衣服的布娃娃,既温柔又老练地抓着她塞得扎扎实实的肚子,摆对姿态。只要一捏肚子,她就会说些什么出来。他们大可指望她,用不寻常的声调,学人家说,“喔,是呀,我一直在这儿呢。我这方面也是打一开始就挺花钱的,那是假不了:我是说,我整个人里里外外就花了我父亲不少钱,还花了好多功夫让我丈夫进门——好训练我——那可是钱也换不来的呢。”嗯,她会要他们瞧瞧如此这般,而用过晚餐后,在他们还没分散之前,她已将想法诉诸行动;她不按常理,几乎是武断地要他们同样,全都得来波特兰道和她吃饭,只要他们不介意是原班人马的话,因为原班人马就是她想要的。呵,她正前进着,她正前进着——她又重新感觉到了;好像她已经打了十个喷嚏,还是突然间迸唱出欢快的歌。这一连串的事情里有些空当,宛如过程里会有若干停顿一般;她尚不十分明了他们要拿她怎么办,也不知道她自己该如何对付他们;不过在她中规中矩的外表下,只要想到自己起码已经开始做点儿什么的时候,她就上下不停地翩翩飞舞——所以,就算觉得成了大家猜测的汇集点,她也相当喜欢。毕竟,他们猜得再多也无妨——那被逼到无处去的六个人在她面前,闪着微微的光,她可能有办法像群羊般赶着他们:她紧绷的意识所尝到最烈的滋味,是她推测出自己已经转移了,或是像他们说的,已经虏获了阿梅里戈和夏洛特的注意力,其间她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至于他们本身,她已经把他们加入那六个人中。接下来的几分钟,他们和自己的职务脱离关系——简言之,就是放弃了他们的职位,把他们吓了一跳也深印脑海。“他们吓呆了,他们吓呆了!”她内心深处评论着;他们顿时慌了,这反倒使她凝聚了领悟力。

她领会外表的能力,也因此大大超过她对于原因的看法;不过,当下以及当场她就认为,如果她只能直接从外表看出事实,只把他们推挤回到他们的位置上,那些一直摇摆不定、让人雾里看花、变来变去的原因,很可能依旧无法清楚呈现。这当然不是因为王子和魏维尔太太见到她对他们的朋友如此客气,因而甚感讶异;正好相反,是因为她一点都没有客套之意:她全然不顾任何含蓄的对应方式——例如,等对方表示首肯才说话啦,“假如”这类建议用语啦,或是约略地接受邀约,等等——这些方式都会使这些人得以推辞她,要是他们希望这么做的话。她计划的好处,她用如此蛮横的行为,就因为他们正是那群人,她以前对这群人挺害羞的,这会儿她突然对着他们张大嘴说话。我们可以补充说,后来的情况遍布她激动又坚决的步伐,至于他们是谁或不是谁,已经无关紧要了;不过此时,这群今晚要带回家的人,她有了特别的感觉,这倒是帮她打破了冰层最厚之处。更意料之外的是,对她父亲可能也有帮助;几乎是等他们人一走,他就做了那件她一直等却也一直落空绝望的事——就像其他每件事一样,他的做法很简单,反倒是把那些想要更深地探知、想进一步了解他用意的人,都落到“后面”去,赶不上他说的话,啥事也做不了。他直接就说了出来,无所顾忌又美妙地把它变得轻描淡写,也恳请他们知道,要是戳破这个气氛,他们会有何损失:“我猜我们不会去那里了吧,不是吗,玛吉?——这里才正要讨人喜欢呢。”就那样办了,也没个特定目标;不过这么一挥手就帮她把事情敲定,帮阿梅里戈与夏洛特敲定的也不遑多让,甚至更多,他们身上所产生的效应非常庞大,她在心里偷偷地揣度着,几乎要喘不过气来。现在每件事对起来都配合得挺稳当的,就算感觉得到那庞大的效应,她依然秉持原则,连瞧都不瞧那一对一眼。那神奇的五分钟里,她的眼睛虽然没在看,但是隐约感觉他们在她两侧,显得比以往更高大些,比真人更大,比心里想的更大,也比任何危险、任何安全都来得更大。最后,有那么一段时间,她觉得天旋地转,当作他们不在这个房间里似的,什么都没想。

她从来都不曾如此对待他们——甚至连刚才也没有,那时候她忙着对马灿那群人施展她的计谋;她目前的态度更显得旁若无人,他们的沉默充满在空气中,而她正对着另一个同伴讲话,好像只要考量他即可。他已经很神奇地给了她一个提示,指出讨人喜欢这一点——跟他成功的晚餐是一样的——可以当作他们在收买别人不再坚持而弃权;所以整个听起来,他们的谈话仿佛挺自私的,这类经验会扩大,也会反复出现,这是必然的。玛吉的行动力也因此前所未见地充沛,靠在她父亲的跟前,紧紧抓住他的目光,片刻不移;同时告诉自己,要微笑,要谈下去,要开始她一系列的作为,“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啊?那是个问题——他是什么意思啊?”但是,又要再次研究他发出的所有征象,倒是并不稀奇,因为那是最近的焦虑所造成的,也要在那珍贵的几分钟观察其他人的反应。她感觉其他人隐约地出现在他们的沉默里;她事后知道,她并不清楚这段时间的长短,但是它越拉越长——在比较单纯的情况下,真的会被称之为尴尬——好像是她在拉紧绳索似的。然而十分钟之后,已经在回家的马车上,那是她丈夫为了减少耽搁立刻备妥的,一声令下就启程了;十分钟之后,她拉紧得简直要断掉了。王子缩短了她徘徊的时间,因为他走到门口的速度比平常快得多,通常他们在这样的晚上,都会慢慢消磨时间,随意聊聊;她的反应就是把它当作一个象征,他不耐烦于为她缓和一下那诡异的气氛,因为那件一起谈论的事,更精确地说,那件在他们面前敲定的事,他并没有立刻给予喝彩,夏洛特也没有。他有时间了解她可能是怎么想的,而他几乎是催着她进马车,其实这和他认为势必得采取新的行动有关。她模棱两可的样子绝对是在折磨他;但是他已经找到抚慰与纠正的方法了——这一点她这方面,倒是有个很精明的想法,知道该如何做。她本身为此已备妥一个真相,她一面坐在有顶篷的马车里,一面讶异于自己所做的准备工作。她几乎没有停顿,直接说了出来。

“我很肯定那是爸爸要说的话,就算我留下他一个人也一样。我已经都让他自己来,而你也看到结果了。他现在讨厌搬来搬去——他太喜欢和我们在一起。不过,就算你看到结果,”她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话题没断掉,“可能你并没有看到原因为何。原因呀,亲爱的,实在太可爱了。”

她丈夫坐在她旁边,有那么一两分钟,她观察到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感觉起来,他仿佛一直在思考、等待和做决定:然而,在他开口之前,他的样子也肯定是演出来的,她觉得是如此。他用手臂围住她,把她拉得更靠近些——通常这类时间,不仅代表着也一定会让人陶醉于他单手牢牢地长久拥抱,感受到她整个人不知有多大的重量,全靠在他身上。她因此是被抓着的状态,被索求着,感觉很强烈也太熟悉了;她已经说了自己打算好的也很想说的事,而且相较于其他一切,她更感觉到,无论他要做什么,她都不能置之不理。没错,她被他施展的手法紧紧掌握住,而且她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不过,她同时也被自己明显的回应紧紧掌握住,惊人的是,两件令她激动的事情里,后者很快地更显突出。他倒是不疾不徐,勉强回了她的话:“你父亲决定不去的原因?”

“是呀,还有我为何默默不出声,让他自己来的原因——我是说,我没有一直坚持。”她被紧紧压着、挤着,她的话又停了一下;这令她觉得自己像是正使出极大的力量反抗。对她而言,这份感受真是够奇怪,未曾体验过;他们坐在马车里一面前进着,托天之幸,她当场与当下都觉得拥有些优势,她可以放弃,也可以留着。怪啊,怪不可言——她了解得太清楚了,一旦真的选择放弃,她也就永远放弃一切。如她身上骨头所承受的,她丈夫紧紧抓住她的真正用意是她应该放弃:正是为此,他才转而施展一向攻无不克的魔法。他知道如何施展魔法——她从未了解得像最近这么清楚,他有时候是个心胸非常宽大的爱人:那部分正是她一直认为,他具有王子风范的个性,不管是在交谈还是表达事物以及对人生看法时,总一副自在优雅而又气度宏大的样子,具备展现他迷人气质的天分。她应该将头往后仰,靠在他的肩膀上,再稍微动一下使他确实知道,她没有反抗的意思。他们一路前进,而她知觉的每个悸动都在催促她——每个悸动其实只代表一件事,也就是她内心深处更想知道,她“真的”走到哪一步了。因此,在她把剩下的想法说出来的时候,仍保持着头脑清晰,也打算就这样保持下去。虽然她也瞪着马车的窗子往外看,但是忍耐的痛苦泪水已经涌现,所幸在暮霭中难以看清。她正在努力的事情可怕地伤害着她自己,也因为无法大叫,她沉默不语,双眼充满泪水。同样的这对眼睛,看完在她旁边铺展开来的广场,也看完伦敦灰色夜景的全貌之后,她英勇地完成一项功绩,没漏掉想要看到的;她的双唇依然能用欢快的语调说话,得以助她一臂之力,也保护她不穿帮。“因为不想留下你,亲爱的,他才会什么都不想做;你知道的,要是你和他一起去的话,我想他哪儿都会去。我是说,就你和他两个人。”玛吉一面说话,一面瞪着窗外看。

阿梅里戈想了一下才回答。“呵,这个亲爱的老顽童!你要我去跟他建议点儿什么吗?”

“嗯,只要你认为受得了就好。”

“然后留下,”王子问,“你和夏洛特两个人?”

“有何不可呢?”玛吉也等了一会儿,不过等她一开口的时候,话就说得很清楚了,“为什么我的原因之一不能是夏洛特呢——我不想留下她呀?她总是对我这么好,这么无可挑剔——像刚才那样更是神奇得无以复加。我们毕竟在一起的时间更久——那段时间里,我们想的几乎只有彼此;好像又回到过去一般。”她进行得圆满极了,因为她自认为很圆满,“仿佛我们一直思念着彼此,曾稍微分开了,虽然是肩并肩在过日子。不过美好的时刻,只要一个人诚心等候,”她很快补充说,“总会降临。再说,你也亲眼看到了,因为你已经努力讨父亲欢心;每道风吹过来,你就用自己美好的方式,去感觉每个不同之处;不需要别人告诉你,也不用催促,你的好意和强烈的本能,自然就能与之相处,完全没问题。不过,你当然同时也见到了,我和他都深深感觉到你的用心良苦,想办法不让他独处太久,而我这方面也才不至于看起来——你可能会这么说——忽略他了。这一点,”她继续说,“我再怎么感谢你都不够,你为我做了这么多好事都比不上这一件呢。”她继续解释下去,好像她挺乐于解释似的——尽管她知道他一定心里明白,她形容说他有多自由,这也是他随和的一面,“那些日子,你自己把小孩带来;每次你来的时候就带着他——世上没有哪件你想得出来的事,比这更使父亲着迷的了。还有啊,你总是知道如何使自己与他相处投缘,也总是知道如何让别人看起来,他也与你相处投缘,真是美妙。只是这几个星期,你好像希望再提醒他一下——只是想要他开心罢了。结果就是这样,”她总结说,“都是你办到的。你得到了你要的结果——他不想去你不在的地方,就算一两个月都不要。他并不想烦你或是让你觉得无聊——我可认为他从未那样吧,你知道的;你只要给我时间,我会跟以往一样自己来招呼他,绝不会给你困扰。不过,他就是受不了没看见你嘛。”

她揪着这个话题说个不停,越说越多,不断加料。真的一点困难都没有,这要归功于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经过长久感觉的酝酿,准备得快满而溢了。她画了张图,直接拿给他看,挂在他面前;她快乐地回忆起,有一天在小王子的激励下,他竟然提议在伊顿广场来个动物园之旅吧,比他老的和比他小的两人,有了这个开心的念头,他当下就带他去了,他学着后者的声调,两人多多少少一起把老虎狮子全介绍给爷爷知道,爷爷好紧张,吓得都要缩起来呢。一点一滴,她不自觉地渐渐进入她丈夫的沉默里,他本性之好、风度之佳毋庸置疑;他表现出的美德更是令她自己都觉得奇怪,为何依旧无法对他让步。问题不过是用个最小的操作表达屈服之意,神经稍微震动,肌肉移动一下而已;但是很明显她动也不动,所以两人之间的动作也就愈加重要,她只是说着话,语气使她自然倍显温柔。她知道的越来越多——每走一分钟,她都学着——他只要说句贴切的话,就能使她不再看着他;独不见那个贴切的话,离怪异的事实有百万英里之遥;那贴切的话包括他突然对她说,说得好极了,说得挺放肆的,快快乐乐的,也有点矛盾。“和我一起走,随便去哪儿,就你——任何事或其他任何人,我们都不需想到,甚至连说都不必。”——像那样的五个字就是她要的,足以令她完全崩溃。但也只有这几个字管用。她等着它们出现,有那么绝妙的一瞬间,她似乎在他心中与嘴唇上感觉到它们的存在,他全身都证明了这点;只是它们没有发出声来,她只好再等着,再更使力地看着他。反过来他也在看着、在等着,而他所期待的又有多少是他现在感觉不会出现的。是呀,要是他没回答她,要是他没说对而是说错了,就不会出现。要是他可以说对了,每件事都会出现——就那么千钧一发,只要他碰一下就好,使他们重拾幸福的每件事,都会变得清晰透彻。这个可能性令她神情热烈,然而也只撑了五十秒就冷却了。消失之后,她感受到事实的寒冷,也再次知道,单是贴着他的心,让他的呼吸吐息在她脸颊上,就能知道她的态度有多差、多严厉,她的本性发不出这股严厉的气势。最后他们俩都陷入沉默,大略地看,几乎像在对峙一般——他看得出来努力地保持沉默,想要她再回到他刚刚进行的部分,把她对他说得这么甜美的话,诠释成在对他表达爱意。啊,老天知道,玛吉可没有这样做;假如问题在这里的话,她表达爱意的能力可比那个好太多啦!除此之外,为了要和她已经说过的话搭调,她很快就想到说:“当然啦,除开那一点,若是说到他要出发去哪里,只要和你去,他随时都行,也会很开心呢。我真的相信,他想一个人和你一块儿待一下。”

“你是说他想提提这件事吗?”王子过了一会儿出声了。

“喔,才不呢——他不会开口要别人做什么的,你一定也常见识到。不过,假如是你建议的话,我相信,他会像你说的,‘飞也似的’去呢。”

她知道,这番话已经营造出某种条件,她也在心里想着,此话一出,该不会就使他松开臂膀,放她走了。事实上,她倒是没想到,她使他突然间更认真地思考,而全神贯注地思考之下,他当下只能做一件事。那正显示了,仿佛他已经立刻专注于此。他转了个弯,与原来浮面的表象不同——跳跃式的转变,轻松地使他们的谈话变得严肃,对她而言,也代表着他需要争取些时间。她理解到这是他不利之处——他已经收到、夏洛特也收到了由她发出的警告,那毕竟来得太突然。他们面临此事,正在重新安排着,他们必须重新安排才行,全都摆在她面前。然则,若要依着心意行事,他们一定得随时抓住机会,不论时间或长或短,享受着重新到手的独立的时光。阿梅里戈立刻表现出他不喜欢这样,好像她正毫不掩饰地盯着他似的。“你父亲今年对丰司有什么看法?他要在圣神降临周[152]去,然后待在那儿吗?”

玛吉研究着此思维形式。“我想他真的会去,和以前一样,方式好多也常常如此呀。无论什么,只要最合你的意就行。当然啦,也总要考虑到夏洛特。只是,就算他们真的去了,早早到了丰司,”她说,“也和你我去不去,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啊,”阿梅里戈把话重复了一遍,“和你我去不去,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我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们可能要去干吗,并不需要我们费心,因为呀,幸好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都快乐得不得了。”

“喔,”王子回答,“有你在父亲身旁享受他的快乐,才是他最开怀的时候。”

“嗯,我可以很享受此事,”玛吉说,“但是快乐并非因我而生。”

“就是因你而生呀,”她丈夫说得坚定,“我们之中所有的好事,多是因为有你。”但她对此赞美沉默以对,而他紧接着又说,“就算我们不管,你和我全都撒手不管,魏维尔太太也几乎不会这么做的,就像你说的——或者说,你也几乎不会如此——就算她一直拖着,没有弥补你。”

“我懂你的意思。”玛吉沉思着。

他让她专心想想,接着问:“我需要这么突然给他提个旅程吗?”

玛吉心里仍在盘算着,但她将经过思考的结果说出来。“到那时候,如果夏洛特能和我待在一起就好了——我是说和我在一起多一些。再说,我也不应该挑了这么个时机走得远远的,看起来好像挺没感觉又不知感激,好像挺淡漠的,又好像简直是想把她甩开似的。相反的,我应该表现得更明显才行——要单独和她在这里待一个月。”

“你想要单独和她在这里待一个月?”

“我可以这么过呀,很棒的。或许我们甚至也可能……”她开心地说着,“一起去丰司。”

“你没和我在一起,也能这么心满意足?”王子迸地把话说出。

“是呀,我亲爱的——如果你也能心满意足和父亲待一会儿。那就能使我撑下去。我可能一段时间,”她继续说,“去和夏洛特住在那里;或是她可能会来波特兰道,那就更好了。”

“哦呵!”王子兴高采烈地咕哝着。

“你知道,我会觉得,”她说下去,“我们之中的两个人都同样很好心。”

阿梅里戈思索着。“我们之中的两个人?我和夏洛特吗?”

玛吉又花了点时间。“是你和我,亲爱的。”

“我懂,我懂了。”——他了解得真是快。“那么,我该用什么理由——我意思是,来对你父亲说呢?”

“请他出发吗?咦,再简单不过了——你只要老老实实说就好了。说希望……”玛吉说,“他能感到愉快。那样就够了。”

这个回答里有点儿什么,使她丈夫又思考起来。“老老实实?我哪会不老老实实呢?照你的说法,那是不会,”他说得仔细,“令他觉得惊讶的。再怎么糟,他也一定觉得,我是世上最不可能做出任何事来伤害他的人。”

啊,玛吉觉得,又来了——之前已经听过这个论点,说的是一种需求,不可有伤人之意!她重新想想,父亲和她自己一样,几乎从不发牢骚的,为什么仍须这么小心翼翼?他们的生活已经是全然静止无波的状态,这种仍须别人放过他们的态度,是想表达什么吗?她脑中的影像又一次定格,定在这个态度上,看到另一个人身上也有,一样鲜活、一样具体,直接将影像从她的伙伴延伸到夏洛特。还没来得及想清楚时,心情紧绷的她复诵了一遍阿梅里戈最后说的话。“你是世上最不可能做出任何事来伤害他的人。”

说完后,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听到自己的语气,听到更多的是,一分钟过后,她感觉她丈夫的眼睛盯着她看,好近啊,近到她都看不见他了。他心头为之一震,所以才会看着她,而且看得很专注——虽然他的回答也挺直接。“唉,那不正是我们一直在谈论的吗?——我很关心他的舒适和愉悦,不是使你挺感动的吗?他可以借着向我提议出去走走,”王子继续说,“就能表达他的感觉了。”

“那你会和他去吗?”玛吉立刻问。

他只停顿了一下。“天哪!”

她也停顿了一下,不过,仍是打破沉默——因为气氛挺快乐的——脸上也挤了个微笑出来。“你可以放心那么说,因为那种提议,他不会自己说出来的。”

过后她无法描述——事实上她心中一片茫然——是发生了什么转折,是什么使得他们个人的关系,突然发生了相当明显的变化,车子最后停了下来,像给了他们俩中间有段休息的时间,那是他们都心里有数的。她是在他的语气里感受到的,他重复了她的话:“放心?”

“放心是指,就算拖太久才跟他说也没关系。他就是那种人,以为你可能自己很轻易就能感觉到。所以喽,”玛吉说,“不会从父亲嘴里说出来的。他太客气了。”

他们的眼睛不断从马车的一个角落看到另一个角落,时时交会。“呵,你们之间要这么客气……!”但他依然微笑着,“所以说,除非我坚持……?”

“否则我们就这么过下去喽。”

“嗯,我们是过得挺美好的。”他回答——刚才有一段无声的你来我往,一个试图抓住,另一个得以脱身,所以现在才说得出此番话来。玛吉倒也没说什么来反驳他的话,这倒是使他接下来又有另一个想法。“我在猜这样是否会有用。我是说由我来介入。”

“介入?”

“介入你父亲和他太太之间。但有个方式,”他说,“我们可以要夏洛特来问他。”现在换玛吉在猜了,把话又重复说了一遍,“我们可以对她提议,要她去对他提议说,他应该让我带走他。”

“哎呀!”玛吉说。

“如果他问她,为什么我突然间这么说,她也有办法告诉他原因。”

他们停下来,男仆下车响了门铃。“说你认为这样很好?”

“说我认为这样很好。说我们说服了她,那样听起来颇让人信服。”

“我懂了,”玛吉一面说,一面等着男仆回来开门给他们下车。“我懂了。”她又说了一遍,虽然她觉得有点儿不知所措。突然间她见到的真正画面,她的继母可能会把她说得好像极度关心这件提议。这一点倒是使她回到她需要做的,就是她父亲不应该认为她在为任何事担着任何心事。她才下车就觉得有轻微的挫败感;她丈夫在她下了车后,快步走到她前面,提前走到低低的露台边缘等着她,朝向开了门的入口高了一阶,两边各站着一个他们的仆人。眼前升起的一幅生活的景象,极有规律又固定,而当阿梅里戈的双眼,透过昏暮的灯光与她相望之时,他脸上正如此说着,似乎有意提醒。他之前已经清楚地回答她了,看来也让她没什么好说的。简直像是他已经计划好结尾要讲的话,此时她见到的他,可正兀自欢喜着呢。简直就像——怪到极点——因为在车程中,她溜出了他的掌握,所以他小小回了一下,令她感到剧痛,要她担着新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