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钵记 第五章

一开始那个阳光明亮、又热又没有风的星期天下午,她尚未看出相似之处——到了整个夏季的第二个星期天,他们一群六个人——是七个人,包括小王子,没什么登基大典也没有敌人入侵,但是她看到夏洛特坐得老远,就在预期找得到她的地方。王妃不禁想着,那个晚上在魏维尔太太敏锐的追逐下,她朋友是否并不像她自己这样受到这么大的影响。这个关系在今天倒过来了;夏洛特看着她在长长的午间时分,一小段路又一小段路地走过来,就好像她观察着夏洛特在没有星光的黑暗里,对她步步进逼;有某个时刻,当时她等了一下,等着她们两人穿过那段距离碰面,心中了悟的一件事消弭了距离,也和另一次同样静悄悄的,表面看起来充满奇怪的意思。然而,重点是她们改变地点了;玛吉从她窗户看见她继母离开屋子——在一个不太可能的时间离开,那是八月酷暑的下午三点,去花园或是小树林走走——觉得一股同样激烈的冲动,那冲动使她同伴在三周前采取动作。那天是当季最热的一天,大家都很闲散,觉得应该要找有遮阴的地方午睡;不过,我们这位小姐恐怕不太认同,虽然小憩一番代表好教养,但盛宴时就会有人缺席了。的确,这很像那场盛宴,宽敞的餐厅有点儿暗,按部就班不慌不忙像在用着午餐,刚刚吃过,却缺了魏维尔太太。她头疼得厉害,所以缺席,这个消息并没有对大家宣布,而是他们聚集了之后,由她的女仆恰如其分又尽责地直接对魏维尔先生本人说。

玛吉和其他人坐好,吃着经过冰镇的食物,珍贵的酒壶慢慢轮着斟酒,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各个方向传来刻意压低音量的谈话——可怜的范妮·艾辛厄姆几乎头也不抬地,把她的鼻子埋在加了衬垫的酒杯里。整个场景大伙儿一致看起来懒洋洋的,简直可以当成一群担惊受怕的人——唯有米切乐神父偶发的一阵话语才能让大家放松一下,他是个善良而又胃口很好的神职人员,一位受到信任的伦敦友人,大小事都会找他寻求建议,因为玛吉慷慨解囊之故,他来邻近地区一周或两周时间做点儿服务,主持当地一些宗教仪式,也顺便享受一下这所房子大方提供的一切。他米切乐神父可是不气馁地找人说话——通常对方是莫名地微笑着,不甚专心;王妃能感受到,这类场合有他真是福气,尽管她心里觉得尴尬,因为她的麻烦事打一开始就自己找出路,没受过他的指引。有时候她心想,他有没有怀疑过她用很微妙、很反常的方式把他放在一旁,她在两种看法里面取得平衡,一边是他私底下必然曾经猜想过,另一边是很确定他什么也没猜想过。即使如此,他现在也很有风度地把一些兜不拢的地方补起来,因为他内心的直觉比他脸上的表情更加敏锐,足以应用——打个比方,他察觉到周围那层薄薄的冰和长期的压力,这对于认为豪奢近乎美德的那些圈子的人,可真是很陌生。或许在某个更开心的季节里的某一天,她会对他告白,说当时尽管心事重重,她仍没有坦诚告知;但是刚才她虚弱又僵硬的手,端着一杯斟得满满的杯子,她曾写下誓言一滴都不会流出去。她害怕更有智慧的话被说出来,那碰撞是来自更高处的光芒,是老天爷的保佑;再者,不管那是什么,她的呼吸从不曾像今天下午一般,沉重得好有压迫感。

某件严重的事已经在某处发生了,老天知道,她有自己选择要认定的假设:她最纳闷的就是,那条连接着她丈夫和父亲的绳子,会不会终于断了,一想到她的心脏都要停了。这么一件事是有可能发生的,她沮丧地闭上眼睛——他们前面可能出现一连串各式各样丑恶不堪的面貌。“你自己去发现!”她最后把这句话丢给阿梅里戈,那时正在问着还有谁“知情”,也就是打破钵的那个晚上;她还沾沾自喜,从那时候开始就保持一贯清楚的态度,没再帮过他一丝一毫。这就是她要他这几个星期来一直忙着的事,而她一次次地躺着无法入睡,执着于硬着心肠感受他的不确定,也不断地试探他的尊严。她令他处在不知情的状态,连不想理都办不到,也不愿意一口认罪以澄清观感。尽管他心胸宽大,但是就程度来说,此事已经啃蚀着他的精神,她不止一次心想,为了要打破她施在他身上的魔咒,以及他父亲那个像磨亮的老象牙般不可侵犯的外表,他会突然犯下某些错误,或是做出某些激烈的行为,打碎窗户玻璃来呼吸空气,甚至连他老天赐予、根深蒂固的品位都不顾了。那么一来就完了,他会把自己放在错误的位置——一步踏错就会毁了他外在的完美。

米切乐神父还在闲聊着,她眼前这些阴影起起落落;其他的阴影,则是悬在夏洛特头上的那些,凸显她对于种种疑虑也一样无力招架——特别是想到可能会有所改变,而她不敢面对如此的改变,也就是改变与这两位男士的关系。或者说,玛吉觉得似乎仍有其他的可能性;可能性总是太多了,它们都是邪恶的,尤其当一个人终于鼓起最大的勇气的时候;尤其当勇气把这个人留在四周潜藏着危险的黑暗中,那种黑暗就像个守夜人的困境,身处于野兽横行之地,却无法生火。她具备如此的勇气,几乎任何人的任何事都猜想得出来;可怜的鲍勃·艾辛厄姆的任何事她几乎都猜得出来,他不得不永远中规中矩的,不得不很严肃地赞美她父亲的酒;那位善良牧师的任何事也猜得着,没错,他终于放松往后靠了,两只肥胖的手交叠在他的肚子上面,两根拇指转来转去。这位善良牧师紧盯着玻璃酒瓶,紧盯装着各式甜点的盘子——他稍稍斜眼看着它们,好像它们今天比起在场的任何人,讲起话来都要更投机。不过,王妃的幻想最后也包括了那件事;她忽然间就已经待在通道的中间,一头是米切乐神父,另一头是夏洛特——那个早晨他用来接近她的方法,可能是注意到她最近挺明显地不再有什么奉献的举动了。他大可借此发挥,比如说,没什么心眼儿地推论一下——把它当成心里某个被压抑的困扰,接着再自然地点出道德教训,要脱困可不能忽略了那帖伟大的解药。他可能已经规定要忏悔——无论如何,他加快使她认为午睡是虚假的这件事,我们这位小姐已经对于如此不牢靠的小事,灌注了全部心力。此虚假的状态已经设下圈套,和它一比,就算无异议地接受背叛的谴责,也像是一条长满玫瑰花的小径。奇怪的是,因为接受了,反而令她什么都做不了——假使她喜欢的话,她大可以保持一派的傲慢又懒得理人的态度;无法继续对付她,可以这么说,反而所有的事都留给她做,尤有甚者,这些事外表看起来都是信心满满。她只得日复一日不断确定自己是对的,不管是行动的理由、要求的公道,以及得以有福气地幸免于难——所以说,真的,虽然米切乐神父摆明了这么关心,但其深处不就几乎是在嘲笑她的成功吗?

这个问题无预期地有了答案,那时候用午餐的一群人开始各自散开了——玛吉对于魏维尔太太的敏锐看法,把她缺席午餐的举动视为想要逃避、免于遭到嘲笑。在分开前,她和那位善良的牧师四目相望;当牧师最糟的就是,这么说吧,都是大好人,她马上以为他简直就要用无比温柔的声音开口对她说:“去找魏维尔太太,孩子——你去吧:你会知道你能帮她忙。”然而,这句话并没有说出来,什么都没有,只有在吃得饱饱的肚皮上,两根拇指又重新转哪转的,还扯开大嗓门,提到丰司雇来做鲑鱼蛋黄酱的人手,讲得好坦白又充满喜感。什么都没有,只看到其他人各自退去的背影——特别是她父亲微驼的肩膀,像是出于习惯又在罗织咒语,跟他太太在场时一样耐心十足。她自己的丈夫也在场,该感受到的也的确都感受到了——恐怕这正是为何此人立马效法起“溜走”,毫不含糊。他有事要忙——可能连在丰司也有书要整理吧;再说,睡午觉这码子事,不管什么情况,也没必要大声嚷嚷。玛吉就这样被单独留下来,和艾辛厄姆太太待了一分钟,她等到状况安全了才出现,显然心里有话要说。她们一起“商讨”的阶段已经过了很久;她们现在交谈的是已经相当具体的事实;只是范妮这方面很希望能证实,没有什么逃过她的注意。她就像个和蔼的女士,凑巧在马戏团徘徊,其他观众则一堆人挤向出口,她遇见了表演荡秋千的小女孩,因过度工作而劳累——支持表演特技的想必是其父母亲,既尴尬又要求严格——于是把她当成一位名不见经传但又值得赞赏的艺术家,给予慈爱的关注。在我们这位年轻女士的想象里,觉得最清楚的就是不管什么场合,只要破局了,她自己就会被留下来收拾。她在那儿主要是对周遭的疏失和逃避负荷起重担,这是最后一步棋;今天她正是为了那个任务,又被抛在后头——艾辛厄姆太太和她走在一起,看起来算是稍稍缓和一点儿这种感觉。艾辛厄姆太太暗示说她也仍在观望——虽然过了一会儿之后证实了,她这股侠义之情其实是因为她很好奇。她已经环顾四周,确定同伴们听不到她们讲话。

“难道你真的不希望我们走?”

玛吉淡淡地微笑。“您两位真的想……”

此话让她朋友脸红了。“好吧——不想。但是我们愿意,你知道的,你使个眼色就行了。我们会整理行李离开……当作牺牲。”

“唉,不用牺牲,”玛吉说,“帮我渡过难关。”

“就是啦——那就是我要的。我实在是太差劲了!再说,”范妮继续说着,“你实在太出色了。”

“出色?”

“很出色。还有,你知道的,你不是渡过。你已经办到了。”艾辛厄姆太太说。

但是玛吉只是听听。“是什么令您觉得我办到了?”

“办到你想要的呀。他们要去了。”

玛吉仍然看着她。“那是我要的吗?”

“喔,不该由你来说。那是他的事。”

“我爸爸的事?”玛吉犹豫了一下子之后问。

“就是你爸爸的事。他做出选择——她现在也知道了。整件事已经都摊在她面前了——而她没办法说话,或是抗拒,或是动根指头都不行。那就是她的情况。”范妮·艾辛厄姆说。

她们站在那儿,这些话在王妃心中形成一个画面——那画面是由别人的话所组成,不管说的是什么,她觉得永远好过自己说的任何话,即使她的视线已经颇感负荷。她往周围看看,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有好刺眼的阳光——看到夏洛特在里面某处,几乎被逼得无处可逃,但是也拒绝任何可以在最后慈悲地保护她的真相。她看到她在某处孤零零的、脸色苍白不发一语,仔细想着自己的命运。“她告诉您的?”接着她问。

她同伴笑得有些得意。“她不用别人告诉她——我也不用!感谢老天,我每天都看到些东西。”然后,好像玛吉看似想知道是什么,比方说:“我看见遥远的海洋和那个可怕的伟大国家,一州接着一州——我从来不觉得它们这么大、这么恐怖。一天又一天,一步又一步,最后我在远远的那端看到他们——我看到他们永远不会回来了。永远不会——就这样。我看到那个惊人又‘有趣’的地方——我是没去过,你知道的,但是你去过——以及她将会受到多大的期待,好投注热情于其中。”

“她会的。”玛吉很快地回答。

“受到期待?”

“投注热情。”

说完这句话之后,她们四目相望。最后范妮说:“她会的……是呀……只要是她得做的。那会是——不是吗?——永远,永远。”她朋友觉得她说得情感丰富,但玛吉只是看着她。话里的用语好重,构筑的画面也好大——尤其是它们现在开始延伸、扩展开来。然而在中途艾辛厄姆太太很快地继续说话。“我说知道的时候,我真的不是指你有权利这么做。你知道因为你了解——而我并不了解他。我弄不清楚他的心思。”她用几乎是潦草的口气坦承不讳。

玛吉又等了会儿。“你是说,你弄不清楚阿梅里戈的心思?”

范妮却摇摇头;仿佛在说,无论如何想也知道,早就放弃了要弄清楚阿梅里戈心思这件事。玛吉想她指称得有多广,以及她接下来说的会有多大的含意在内。没有再提及其他的名字,艾辛厄姆太太立刻从她眼中了解了——不过判断力还差那么一点点。“你知道他的感觉。”

玛吉听到此话缓缓地摇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道你的感觉。”

但是她又否认了。“我什么都不知道。要是我知道……”

“呃,要是你知道?”范妮在她声音颤抖得说不出来的时候问了。

然而,她受够了。“我会死掉。”她说完就转身离去。

她穿过安静的屋子到自己的房间;她在那里漫步了一会儿,挑了把不同的扇子,也不知道为什么,然后开始往阴凉的寓所走去,这时候小王子应该在安享午睡。她经过第一个房间,是白天的婴儿房,里面没人,接着在一扇开着的门口停下脚步。里面的房间暗暗的,很大又清凉,也一样很安静;她儿子的小床是古董,很宽大,曾为历史上某王室所有,据闻是王室继承人才能睡在上面,并受到严密保护,自从小王子有此封号,他祖父就送来这个礼物;床放在正中央,好安静,她几乎能听到小孩轻轻的呼吸声。他梦中的保护者正在他旁边;她父亲坐在那儿几乎动也不动——他头往后仰有东西垫着,眼睛显然是闭着,容易看出紧张的脚平静地放在另一只膝盖上,那深不可测的心,外面包着永远亮洁如新的白色背心,袖孔老是有拇指勾在那儿。庄重的诺布尔太太睡着了,整个地方都标记着她暂时离开职守;不过,这是例行的实际情况,玛吉流连于此只是看看罢了。扇子上端紧压着她的脸,她的目光从上面看过去,看得挺久的,猜想她父亲是否真的在睡,或许因为知道她来了,所以故意保持安静。他的眼睛是否从半开的眼睑盯着她看,而她只把它当成——他忍耐着不问任何问题——是个信号又要她担待每件事吗?尽管他动也不动,她还是看了一分钟之久——然后,宛如她的顺从又整个重头来过,她没发出半点声音就回到自己的寓所。

她内心有股奇怪的冲动,她这部分倒不是想把重担放在他处。那天早上她原本可以睡得像几天前那么少,当时她从窗户看着第一道曙光转向东方,她房间的这一边现在有遮阴,两扇窗扉已经折回,加上所处的位置居高下望,景致迷人——从高高的露台往下看,眼前景色仿佛某座城堡的高塔,矗立在岩石上。她站在那里,脚下是花园和林地——在这一大片的光线之下,全都显得昏昏沉沉。长长数英里的阴影看起来很热,一团团的花朵也显得暗淡;栏杆上有几只孔雀,尾巴垂了下来,吃力地走着,比较小只的鸟藏在树叶间。一切都明亮又空洞,好像没什么东西会动一下,但就在玛吉要转身的时候,她看到有一个点在移动,很清楚,有一把绿色的阳伞正在下楼梯。它从露台往下走,隔了相当距离,退到视线外,自然也看不见头部和背影;但是玛吉很快地就认出那袭白色洋装和这位冒险者特别的动作——她心里想着,所有人里面只有夏洛特会选择在日正当中、大太阳底下,到花园探寻一番,她只能到花园深处某个无人造访之处,或是花园之外某个她已经觉得是最佳避难所的地方。王妃才看着她几分钟,便觉得足以感受到,光是她的步调和前进的方向,就知道像在逃跑,然后她自己也了解,为什么她们都觉得静静地坐着让人无法忍受。她心中凌乱地回响着一个古老的寓言——画面里的爱莪被牛虻追着跑,或是阿里阿德涅在无人的海边流浪[171]。她感觉她的意愿与渴望全部都在寓言里;此时她也可能是某位远方的女主角,烦扰不已——只能演的那个部分却毫无前例可循。她只知道从头到尾——从头到尾她和其他人坐在那儿,她却不在——她想直接走向这位离开大伙儿的人面前,最后一次表达对她的支持。只差个借口,但玛吉立刻找着了。

魏维尔太太消失之前,她瞄到她带了一本书——有一半被她的白色洋装遮住了,看得出来是深色封面的书,万一有人突然间遇到她,好拿来解释,而那本书的另一册此刻正在玛吉的桌上。那书是本旧小说,王妃这儿两三天提到,是从波特兰道带来的装订得很漂亮的三册原版书。夏洛特夸张地大加赞扬,希望有机会能看看,于是我们这位小姐隔天就指示女仆送到魏维尔太太的寓所。后来她发现这位信差不知是太笨,还是不小心,只拿了其中一本,而且还不是第一册。因此第一册仍在玛吉这里,而夏洛特在这种奇特的时刻,想去凉亭读点浪漫小说,拿到的却是第二册,真是没辙,玛吉当下就准备出门给予援助。她只需要那本对的书和一把阳伞——再加上,也就是说,勇气给自己心里那个念头。她又穿过屋子,很顺利,然后现身在露台上,紧贴着阴影走着,心里明白此回与她朋友的局势大翻转,我们之前就已经注意到了。她一路走着,下到空旷的地方然后开始四处探寻,魏维尔太太走得更远了——她放着自己安逸的房间不要,到这个没有保护又有大太阳的地方,越想越奇怪。所幸,最终她还是靠着锲而不舍的追寻,抵达了有美丽遮阴的区域:这里想必是那位流浪的可怜女子所看到的避难所——特别是有好几条又宽又长的巷道,上方是由攀爬的玫瑰和金银花组成浓密的拱顶,一道道狭长的绿色景象汇集在一起,有点像是阴凉的寺庙、古老的圆形建筑,有柱子和雕像,有壁龛和屋顶;它很古老也未加修饰,就像丰司所有的东西一样,知道目前没有激烈的暴力,未来也没有威胁。夏洛特在那儿停住了,心绪烦乱,或是怎么称呼都行;此处可想而知是隐蔽之地;她坐着,目光凝视前方,看起来已经陷入沉思,完全没注意到玛吉出现在其中一条路口。

这简直就是那天晚上在露台的翻版;距离太远,她不确定自己会立刻被看见,但是王妃等着,她的用意和夏洛特在另一个场合里等着,是一样的——可以,啊,可以出现不同的用意!玛吉满心都是那个感觉——满满的心意让她失去耐心,于是她稍稍往前移动,使自己在视线范围内,那双眼睛一直看着别处,但是突然间她认出来了。很明显,夏洛特没料到有人跟着她,瞪着无神的双眼,本能地直起身子反抗。玛吉看得出来——也更进一步知道,第二眼再看她朋友走近时的态度,立刻有所不同。王妃靠得更近了,神情严肃不发一语,但也几乎想再次停下来,好给她一点儿时间,看看她想做什么。不管她要怎样,不管她能怎样,都是玛吉想要的——她最想要尽可能帮着她自在些。那可不是夏洛特在另一个晚上想要的,但这一点本来就无关紧要——要使得她、要她心里真觉得自己有高度的选择权才好。一开始很清楚,她挺害怕的;她很快就知道,她的追逐者是心里有某个计划才会追着她跑;再者,她思考的可能不过是,当她自己是追逐者的时候,她要她继女了解她的心情和目的,那个样子又算是什么?那样子在当时沉入了玛吉的心中,那种坚持不退的样子,而魏维尔太太也感受到它、看着它还听着它沉下去;她对于压力的记忆很好,自然她也一直没忘记。但是她凝视的眼睛似乎散发着恐惧,有掩埋的宝藏是以非常不光彩的手段获得,害怕本来可能会被挖出来,也可能会被丢回她的手里,但是,在那个时刻和过后,她同伴不变的表情便是同意当起深深的泥土。没错,那几分钟里,王妃有那么一会儿是真的非常紧张。“她撒的谎,就是她撒的谎令她受不了;她的反抗再也无法压抑,她要来收回她的话,否认是她的意思,而且要加以谴责——当着我的面把真相一吐为快。”一个屏气凝神的时刻,玛吉觉得她无助地喘着气——但只让人知道她屈辱又可怜的状态。她自己也只能暂时原地徘徊,把她带的那本书放在显眼的地方,然后尽可能看起来无害、温和又卑微;她也一直提醒自己读过的故事,西部荒野的人们在某些情况里会将自己的手举高,以便证明他们没有佩戴左轮手枪。尽管她知道自己仍心烦意乱,但是到最后她几乎可以微笑了,想表示自己真的无害人之意;她将书举高,多差劲的武器呀,一面体贴地继续保持着距离,一面解释着,尽量让声音不要颤抖。“我看到你出来——从我窗户看到的,想到你在这里却没有第一册的书可以看,我实在受不了。这才是最开始;你拿错本了,我把对的带来给你。”

她说完话之后仍站在原地;好像与对手进行谈判,她脸上露出一点点的微笑,情绪既紧张又高昂地提出正式请求。“我现在可以靠近一点吗?”她好像这么说着——然而,下一分钟,她见到夏洛特以奇怪的程序做出回应,包含了好几个剧烈的阶段,她站在那儿就能按步追踪。过了这一段之后,她脸上担心的表情已不复见;虽然依旧看得出来她难以置信,有人用这么奇怪的方式对她献殷勤。假如有人对她献殷勤,表示心中起码有某个念头——一开始她觉得那个念头必定很危险。那倒不是,真的不是因为玛吉散发出的力量让人无法抗拒;而是因为察觉到可以大大松一口气,才三分钟的时间每件事就惊人地改观了。玛吉出来找她是因为她真的注定了,注定要分离,那像把刀子插在她的心上;看到她无能为力的样子,盲目跑着寻求平静又怕被抓到的样子,跟艾辛厄姆太太所形容的,她要越过大海和大片陆地被丢进一个恐怖的未来,好像有部分开始成真了。她离开的姿态就是这个样子——把身后当作掩饰的船只都烧了,破釜沉舟——好让她要面对的恐惧在眼前上演,不让其他人看见;即使玛吉一脸无辜来接近她,也难掩她正处于极端的高涨情绪。也说不上来,她们哪一个此刻是否仍用一贯的优雅掩饰;不再遮掩也不觉得羞赧了,王妃觉得好悲哀,尽管她们很快又装糊涂,因为自信心稍微恢复了。她立刻将傲气压下来,这么明显的变化真是悲哀啊——这种情况就算不是逼近,也可能是自我防卫。傲气的确在下一刻成了件斗篷,因为需要保护也觉得别扭的关系;她将它一甩,往身上围,好像否认失去任何自由。命中注定这回事在她的情况里,已经放大到引发命运上身;所以,一旦坦承悲苦不堪,形同坦承虚言假意。她不会坦承,也没坦承过——一千个不会;她只是相当坦白也很急切地东找西找,想要有点儿什么,可以为她的突破束缚增加可信度。她一面思索,一面睁大了眼睛,胸口起伏着,玛吉看了真的希望她能帮上忙。她很快地站起来——好像说“喔,如果你喜欢,就待着吧!”她随意走了一下,眼睛望向别处,任何东西都看,每件东西都看,就是不看她的访客;她说了气温,坚称她爱极了;她为了书本道谢,但又有点儿矛盾地说,她觉得第二册恐怕不如她所想得那么灵动;她让玛吉走近,近到足以把刚才说的东西,照原样地放在长凳上,然后她顺从地拿起它已显得多余的同伴:当她做完这些事情后,她在另一个地方坐下,看得出来,多多少少可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了。她所有的冒险里面,我们这位小姐,刚才经历了一段最奇怪的时刻;因为她现在不仅看见她同伴,简直就把她当成可怜的小人物,那是她觉得挺容易表现出的样子,而且她的反应也是暗自地高兴不已,猜想是否有什么能令她更显得可怜到无以复加。她感到这个可能性虽然不太清楚,但渐渐明朗起来。终于,夏洛特觉得够明白了,她又再次要自己卑躬屈膝的(像人们说的);可发挥的舞台也因此真的变大了。那个时间里她们两人都一样,大舞台的好处使人眼花缭乱。

“我好高兴看到你一个人——有点儿事我一直等着要告诉你。我厌倦了,”魏维尔太太说,“我厌倦了……”

“厌倦……”后半句话没下文;没办法一次全说完,但玛吉已经猜到那是什么意思,而且她脸上的一阵表情,也显示她心里有数。

“厌倦这种生活——我们正在过的这种生活。我知道你很喜欢,但是我有其他的梦想。”她现在把头抬得高高的;眼神绽放出更多胜利的光彩,也比较安定;她正在找、正在照着自己的方式走。玛吉坐在视野所及之处,也受到同样的影响;她正在拯救某个东西,数量多寡只有她自己才能判断;即使王妃已经自己前来做出牺牲,依然花了好长的时间,很像是看着她从坚实的岸边一跃跳进难测的大海,跳进可能危机四伏的深处。“我看了其他东西,”她继续说,“有个想法非常吸引我——我已经想了很久。我觉得我们错了。我们真正的生活不在此地。”

玛吉屏住呼吸。“我们的?”

“我丈夫和我。我没有在为你说话。”

“喔!”玛吉说,只是祈祷着不要发蠢,就算只是看起来像也不要。

“我在为我们自己说话。我说话,”夏洛特说出口,“是为了他。”

“我懂。为了我父亲。”

“是为了你父亲。哪还有谁呢?”她们现在紧盯着彼此,但玛吉的脸色可以借着她非常关注的事而不被看穿。无论如何,她不至于那么蠢,以为她同伴的问题需要人家回答;过一会儿证明了,她很谨慎没有动静是对的。“你当然知道那会牵涉到什么——我的冒险使你觉得我挺自私的。就让我承认吧——我是自私的人。我把丈夫放在第一位。”

“嗯,”玛吉说,一脸的微笑没停过,“那也是我放自己丈夫的位置……!”

“你是说,你不会埋怨我?那就更好了,因为,”夏洛特继续说,语气越来越奔放,“我的计划已经全部完成了。”

玛吉等着——她脸上的微光加深了;她的机会几乎近在眼前。唯一的危险就是她自己破坏它;她觉得自己在避开一处深渊。“那我可以问问,你的计划是什么吗?”

夏洛特只停了十秒钟之久,接着说的话就很利索了。“带他回家呀——回到他真正的职位。不容耽搁。”

“你是指……呃……这个季节?”

“我是指立刻。而且——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是指我自己的时间。我想,”夏洛特说,“最后要有点儿时间把他留给我自己;我想要,可能你会觉得挺奇怪的,”然后她加了全部重量在她的话上面,“留着我嫁的这个男人。要做到这样,我知道自己得有所行动。”

玛吉很努力地跟对话题,觉得自己从脸到眼睛都红了。“立刻?”她若有所思地复诵着。

“我们能越早走越好。搬走所有的东西毕竟只是细枝末节。那总是办得到的;像他那样花钱,没什么办不到。我要求的,”夏洛特说得坚定,“是明确的分开。我希望现在就是。”话说完,她的头就像她的声音一样,抬得老高。“唉,”她补了一句,“我知道我的难处!”

在远远的下面没人注意到的地方,在她几乎说不上来的神圣深处,玛吉灵光乍现,下一刻它加重了好几倍,成了声音:“你是说,我是你的难处吗?”

“你和他都是——因为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就一定得看到他。但是,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面对的事好难,可我已经在面对那难处,我告诉自己要克服那难处。和它奋斗——不是太愉快——对我而言颇为无趣,你可以想象得到;如果我非得全部告诉你不可的话,有时候我觉得其中丑恶得厉害,也丑恶得奇怪。然而,我相信会顺利的。”

说到这里她站了起来,魏维尔太太走了几步以加重语气;而玛吉一开始没有动静,只是坐着看着她。“你要将父亲从我身边带走。”

发出这声几乎是单纯的呜咽,过程流畅,听起来好激动,连夏洛特都转过身来,而这个动作证明王妃被瞒骗得很圆满。她胸口有某种东西悸动着,和那天晚上感觉一样,当时她站在客厅否认自己在受苦。只要她同伴起个头,她随时可以再说谎。然后她就会知道,能做的她全做了。夏洛特严厉地看着她,仿佛拿她的神情与她所说厌恶的话做比较;玛吉感受到这一点,于是表现得看起来一副被打败的样子。“我真的好想拥有他,”魏维尔太太说,“我也觉得他值得如此。”

玛吉站起来,好像要迎接她似的。“喔——值得的!”她脱口而出,表现得可圈可点。

她马上知道那语气又产生效果了:夏洛特气焰高涨——可能真的相信她激动的表达方式。“你以为,你已经知道他值得什么吗?”

“的确,亲爱的,我相信我已经知道——我相信我依然知道。”

玛吉,已经给了直接的回应,也同样打中标的。夏洛特只是看了一会儿,然后就开始说话——玛吉知道这些话会来的——因为她已经压了压那根弹簧。“我可懂了,你有多讨厌我们结婚!”

“你在问我吗?”过一会儿玛吉问了。

夏洛特往四周看了看,拾起她放在长凳上的阳伞,呆板地拿起被弃于一旁的小说,然后又将它丢下,颇为故意地:看得出来,她要说最后几句话了。她咔嗒一声打开了阳伞,把它放在肩上转着圈,一脸骄傲。“问你?我有必要问吗?我可懂了,”她冲口而出,“你是怎么对付我的!”

“哎呀、哎呀、哎呀!”王妃大叫着。

她同伴离开,走到其中一个拱门,但又转身爆发怒火:“你没在对付我吗?”

玛吉听到了,把这话留在心里一会儿;怀抱着它。闭上双眼,仿佛它是只被抓到的小鸟,拍扑着翅膀,她用两只手握着贴近胸膛。然后,她张开眼睛说话:“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我都已经失败了?”

“你看清楚,你已经失败了?”夏洛特站在门槛处问。

玛吉等着;她看着座位上的两本书,就像刚才她同伴做的;她把它们叠在一起后又放了下来;然后她下定决心。“我已经失败了!”等了一会之后,在夏洛特离开前,她这么说了。她注视着她,亮丽又挺拔,飘然走下长长的通道;然后,她身子一沉跌坐在椅子上。好了,她已经全部做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