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钵记 第四章

经过这一段之后,玛吉觉得几天前那个晚上被看到她和父亲的太太像以前一样拥抱着的那场意外,对她与父亲都有帮助。他回到客厅凑巧目睹这一幕,而她丈夫和艾辛厄姆夫妇也没错过,他们因为牌局暂停就离开撞球室和他一起过来。当时她心里就挺清楚,其他人看到这一幕会怎么想,延伸出来的情况对她又有何作用;尽管如此,因为没有人想针对此事第一个发表看法,于是,感觉得出来,大家不约而同地默不作声,把它蒙上一层特别的阴影,神圣地供起来。她可能会认为,这结果简直让人颇为尴尬——她一察觉有观众的时候,就火速地和夏洛特分开,好像他们被发现在做什么荒谬的事似的。另一方面,那些观众——表面上是的——可不会认为以她们目前的关系,能互相喜爱得无法自持;然而,在感同身受与欢笑之间,存着一点顾忌,他们一定是觉得,如果要使得接下来的评论免于听起来流于粗俗,不管是讲述也好,笑谈也好,唯一的方式就是使它无论如何都听不出来。他们明明看到两个年轻的妻子,如同一对感情丰沛的女子正“言归于好”,女人家大抵都这么做,特别是勃然大怒后发现自己好蠢的时候;但是对于她父亲、阿梅里戈和范妮·艾辛厄姆三人,所注意到这场言和的范围,却各自不同。每个看的人所观察到的这个小插曲,要么其中是有某些东西,要么是太多东西了;只不过,任何一个讲出来的都像在说:“懂了吧,懂了吧,这两位可人儿呀……老天保佑,她们已经不吵架了!”想要说成另一回事都没办法。“我们吵架?哪儿来的吵架?”这两位可人儿遇上那种情况,自己一定会要求说清楚;而接着其他人也会被请过来,一起伤脑筋。没有人厉害到可以当场迸出一个虚构的理由,拿来解释任何失和——也就是说,拿来取代真相,那早已经弥漫在空气中了,稍微敏感的都知道;因此没有哪个人会故意让自己为难,于是别人没说的,自己也马上假装没什么好说的。

玛吉自己的方式倒是维持不变,一直沉思这整起事件所推论出来的东西,它几乎使得在场的每个人深深吸了一口气紧绷神经——呵,更别提夏洛特了!那幕小场景传达的信息有种种个人的解读,但是很明显地,它一再强逼着每个人——一逼再逼,力道惊人——外观、谈话和行动皆要如常,好像生活里没什么要紧的事,日子就这样一周接着一周过,尤其后面这几天,表现得更为顺利成功。然而,举杯庆贺之时,玛吉转而去感受这种成功对于夏洛特的意义。尤其是,只要她猜测父亲一定偷偷地吓了一跳,她丈夫一定偷偷地左思右想,而范妮·艾辛厄姆一定也偷偷地瞬间看到自己希望的曙光——尤其是经过交谈沟通后,她体验到此事带给她的同伴很大好处。夏洛特感受到的,她也在脉动里感受得到;此外,公诸大众绝对是必要的,这样她的卑微才能达到最高点。那一笔添上去,现在什么也不缺了——为她继母说句公道话,魏维尔太太自从那个傍晚起,倒是只想表现得生气勃勃,和她最后见识到的一样。玛吉回想着那几分钟的时间——发现自己也重复这么做着,而且已经到了一个程度,她事后觉得好像整个傍晚连成一气,某个与她交手的神秘力量似乎在指挥着一件事;那股力量,举例来说,同样地让那四个人坐立难安,它下达命令,指挥并精准地拿捏时间,使他们打桥牌时——不管它摆了一张多么深不可测的脸给她看——不约而同地中断了牌戏,心照不宣地急着出去找人,跟夏洛特耐不住性子一个样;后者成了那一群人全神贯注的焦点,她表现得怪异,而他们也在怪异的气氛中随意地走来走去,尽管大家都假装视而不见,但是都心里有数。

她觉得倘若魏维尔太太因为最近的幸福和乐而打定主意朝向某个方向前进,并于那个夜晚开花结果,但她并没有因为状况维持不变,心情就变得轻松,我们这位小姐很明白这个事实。玛吉看见她用足全力应付这件事,而且还要一副雍容高贵的样子,这是绝对错不了的——她看见她认定了正确的方式就是要证明,在客厅又高又清凉的光辉照耀之下,水晶和银器也闪烁着,而她在那里极力挂出的保证,不仅圆滑地平息了因她们问题所搅出来的一趟浑水,而且使得她们整场的交流顺畅无比。她如此坚持要大大地回敬一番,帮上的忙连她自己都觉得很大方,那可不只是周到而已。“干吗这么大方?”玛吉大可以随口问问;因为如果她很诚实的话,那么帮这个忙一定不会如此庞大。假使是那种状况心里会很清楚,每个人都一样,王妃的嘴唇可以毫无困难地说出真相。即使后者私底下有办法将心情变得欢快,看着这么机灵的人儿被蒙骗得这么深,可能也是种无法抵挡的消遣。夏洛特的理论是要展现宽宏大量的态度,明白表示她继女的话已将一切抹去,一如她会这么说,好让她们重拾过往的平静关系,清朗得连朵乌云也没有。简言之,这个淡淡的结局很理想,再也没有什么幽幽步行的鬼魂令人难安。然而,不过就是小小地妥协一下罢了,有什么好让人狂喜不已呀?——说真的,那个星期里面,有个机会使玛吉足以怀疑,她朋友已经开始想起来了,虽然来得相当突然。她丈夫给的例子已经令她信服,再加上她声称信任他的情妇,这服从的行为都是经过缜密算计;但是她想象力所追寻的,是他的影响力在暗中做些什么,解读着表面上有无任何改变、表情或意愿有无不同。如我们所知,王妃的幻想没几个地方可随兴所至;不过,一旦那段关系里出现一个由细节组成的空洞,等它一头栽进去之后就甩开一切的束缚。这个区域可以进驻种种影像——一遍又一遍个个不同;它们一大堆在那儿,好像各式奇怪的组合,潜行于薄暮时分的森林里;它们隐约地出现,接着变得明确,然后又渐渐模糊不清,她觉得它们老是激动不安,那是最主要的征象,虽然暗暗的并不十分明显。福庇本身所带来的压力,动摇了她稍早所见的极乐的状态——幸福已离她而去;她很茫然,看不到瓦格纳[167]歌剧里那一对出色的恋人(她内心深处拿这些来作比较)在魔幻森林里紧紧相依,那片翠绿的林间空地好浪漫,像梦境中古老的德国森林。这幅画面却相反地被蒙上一层烦恼,暗淡无光;画面的后方,她无法分辨出那一串人形为何,他们已经失去了珍贵的自信,可怜兮兮的。

因此,尽管这些日子里,她与阿梅里戈连想假装得泰然自若地交谈都很难——她一开始就预见会如此——但是她灵敏的观察可一点都没有松懈,注意着他有无受到影响,因为他们的同伴有权利开创新局面,有私人的理由也是无法熄灭的念头。无论如何,她内心觉得他仍在暗中拉扯着线,控制着局面的变化,或者说,掩盖了整个可能出现的状况,压得低调、再低调,引导他的同谋继续走下去,以便转到新的弯道。玛吉自己则是一个星期接着一个星期下来,越发感觉他心思精巧地想弥补她,因为他们丧失了对于真实的坦诚态度,已经到了很严重的地步——一旦被剥夺后,他双唇表现出渴望,而她自己的双唇,也感到同样的干涸而扭曲了,像沙漠中迷了路的朝圣者一般,倾听着沙子有否水花喷溅的声音,明知道不可能听得到。每当她好希望为心中那股热情寻找若干有尊严的理由,他这种受到阻滞不前的状态就会浮现在她眼前,她的热情是坚定的,不管他做了什么都无法将它熄灭。很多时候在寂寞的时间里,她抛开尊严;更是有时候,她装着羽翼的专注力,寸步不离她内心深处的某个小房间,她将贮存的温柔收藏好,宛如是她自花朵采集而来。大家都看得到他走在她身边,但事实上,他处于灰色的中间地带无助地摸索着,片刻不得休息;她感受到这一点,内心痛苦不堪,而痛苦可能持续下去——永远吧,有必要的时候——但是,若想去除这种状态,也只能靠他自己的力量来办到。她自己无能为力了,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可能。从这方面看来,夏洛特也没有比较轻松,因为她要靠他来指引,即使苦涩也只能忍耐,却依然与他在迂回的深处失去联系。最可想而知的是,一从她那儿听到他太太所做的珍贵保证,他立刻就警告她务必提防得意忘形,以免泄露了她的危险处境。玛吉给了他时间去了解,她有多么义无反顾地为他撒谎,然后她静静等了一天——等着看他了解之后,经过慢慢深思,他的态度有何表现,至于会如何,她几乎不知道。这几个小时,她心里想,可怜的夏洛特不明就里,为了阻滞事件的进展会冲动地做出什么来呢?于是,玛吉又觉得夏洛特好可怜,即使低头让步的是玛吉,因为有个理由原本会无人知晓地悄悄过去,但是它不断回到我们这位小姐的心里。她看到她与王子面对面,而他给了她最严厉的告诫,寒彻心扉,也面对着两人各自有可能会遭遇的更棘手的困境。她听到她在问,很烦躁又阴郁,天哪,她到底是用什么语气说话呀——因为她的勇敢已经不合他用了;然后经过一阵幻想发挥的预测,她听到阿梅里戈回答,为了自己好,每个人真的都必须这么谨慎才行,他的声音好熟悉,让人欣羡,每个精美的语调又回到她的心头。因此王妃也跟夏洛特一样呼吸着寒冷的空气——在冷空气中和她一起转身离开他,心中越来越觉得同情,和她一起转向这里、转向那里,在她身后徘徊,然后一面心里想着,何时才能停止。玛吉绕着圈子流连徘徊——仿佛她身体真的在跟着她走,只是别人看不见,一步一步算着她无助又白费的功夫,留意着每个使她停顿的阻碍。

这个老天保佑来得快但又让人忧心忡忡的胜利,才过了几天随之起了变化——那是宽宏大量又平静的胜利——结果晚上在露台的那一幕,逼得我们这位小姐不得不妥协。我们知道,她在心里见到了折弯的镀金围栏,笼子的门从里面被强行打开,关着的人儿自由地漫步着——那位人儿的动作很美,让人难忘,即使只有短短的时间;然而,她与父亲在大树下谈话时,自另一个方向直接进入眼帘的是一个受到限制的范围,渐渐逼近。她看见他妻子悲戚的脸,旁边紧连着一段话,那是在他们谈话中他说得颇有深意的一段——那时玛吉才观察到它变得苍白,因为他说的话笼罩着一层阴影,当中有最不祥的预兆,如“命中注定”,那时候她似乎才知道为何会想到她。一如我所言,假使她目前的注意力,日复一日都这么绕着圈徘徊,它在某些段落会停步不前,那些时候,她绝对是通过夏洛特严肃的眼光在看。从那双眼睛看出去,一定会见到一位个子不高的绅士,他独自穿过画面中的原野,大多时候头上戴着草帽,身上穿着白色的背心,打着一条蓝色的领带,嘴里叼着雪茄,双手插在裤袋,更多时候看到的是他沉思的背影,他正用透视法慢慢度量着公园,一面算着(看起来好像是)自己的脚步,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有那么一周或两周情绪紧绷时,她似乎很谨慎地追踪她的继母,在那个偌大的房子里,一个房间接着一个房间,一扇窗接着一扇窗,只是想看着她,这里、那里、到处都想探探她不安的外表,问问她的事和她的命运。她心里的确想到以前没有想过的东西;它呈现出新的复杂状况,也衍生出新的焦虑——这些东西她用餐巾包着随身携带,里面是她情人受到的斥责,她一直在找某个角落,好将它们安全地放下来,却找不到。在比较讽刺的眼光看来,这种经过伪装的庄严、拉长了时间徒劳地搜寻,可能挺滑稽的;我们原本就认为玛吉没什么讽刺人的本性,但这会儿可又更少了。有时候没别人看到的时候,她和她一起盯着看,才一靠近就觉得很激动,心脏都快跳到喉咙了,简直要动情地对她说:“撑下去啊,我可怜的人儿——不要太恐惧——终将会明朗的。”

她可以想见,的确,即使对那个说法夏洛特也可能回答,谈何容易;即使那样也不会有太大的意义,只要那位个子不高、戴着草帽的沉思男子,不断在视线中出现,他散发着难以描述的气质,施咒般地引人入胜,独自一人在那里施着咒语。他全神贯注于此事,整幅画面不论从水平线哪里看过去,就数他最突出;玛吉也开始知道,曾经有过两次或三次不寻常的机会,他告诉过她、暗示着他所度量的结果为何。一直到最近他们在公园的长谈之后,她才真的知道,他们谈得有多深,多彻底——所以,他们暂时还是待在一起,接着就好像两个爱交际的饮酒客,轻松地往后一坐,身子离开前面的桌子,刚刚才把手肘放在上面,靠着桌子把各自付账的酒饮尽一空。杯子依然放在桌上,但是倒扣着;两个同伴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只能以平静的沉默表示,这酒还真是不错。分别时,两人似乎都因喝了酒而兴致高昂——什么都能应付;这个月即将结束,他们两人之间的每件事越发地如此相像。目前他们两人之间并不是真的有什么事,他们只是看着彼此,全心信赖;几乎不需要更多言语了;他们在仲夏之际碰面,甚至碰面时四下无人,他们早上、晚上亲吻如仪,或是在其他场合接触,总是一派自在欢乐,空中飞翔的一对鸟儿也不过如此,哪会要对方坐下来再来操心一番呢?房子里他静置的宝藏,以前所未见之姿暂时被陈列出来,有时候她就在房子里,只看着他——譬如说,从大画廊的一端看到另一端,那里是这座宅邸最傲人之处——像博物馆里的某间大厅似的;她是个手握旅游指南、热切的小姐,而他是个不特别引人注目的男士,连旅游指南也不知为何物。他当然是用自己的方式走来走去,看看自己的收藏,检查一下它们的状况;原本是个消遣,但她觉得他现在几乎沉溺得太过头了,只要她经过靠近,他就会转过来对她微笑,她心领神会的——或者说,是她幻想的——是他不断轻哼着沉思的小曲里面更深的意义。仿佛他一面走着,一面很小声地[168]唱着——有时候挺说不上来的,好像夏洛特也在徘徊,仔细地观察聆听,一直待在听得见的范围内,好弄清楚是首歌曲,也因为这样而保持着距离,也不敢靠近。

自从婚后,她最常做的就是随时对他的珍品表达兴趣、欣赏他的品位、她本身对美好物品的热爱,对于他能让她任何有关它们的事都不愿错过,求知若渴,也心存感激。玛吉在某个时间就发现,她开始“发挥”这种天性,心灵能对有价值的东西深受感动是很幸运的。整个范围她都掌握住了;人们可能会注意到挺奇怪的,也有点儿过度,但整个范围都在她掌握之中,以及她丈夫,他们两人都了解得最精致又最清晰,透过他们最能透彻饱览精华之处。玛吉也想过,在受到赞许认可的紧张过程里,她会不会使他在自己的区域里封闭得太久,但是他从未对女儿抱怨过,而夏洛特因为本身令人称羡的直觉,她所领悟的广度想必与他并驾齐驱,从不落后,极可能连个刺耳的错误或是愚蠢的表现,都不曾有过。玛吉在那些夏日里,不由得感到很神奇,毕竟这是当个贤妻的方式吧。她的感觉不曾如此强烈过,她在这些奇怪的时刻里,也曾于丰司拱形的天花板下遇过阿梅里戈所谓的夫妻档,他们待在一块儿同时又貌合神离,却依旧每天这样过下去。夏洛特走在后头,时时注意动静,她丈夫一停住脚步,她也停下来,但是保持距离,隔着一两座展示柜,或是其他一连串陈列的物品,不管是什么;他们之间这种联结的情形,要是他被认为插在口袋其中一只手,握着一条长长丝绸缰绳的一端,而另一端则圈住她美丽的颈项,如此形容也不算错。他没有扯它,但是它就在那儿;他没有拽着她,但是她就过来了;那些我描述过有关他所显露出来的特质,那些特质是王妃觉得他令人难以抗拒之处,这会儿成了他给女儿的两个或三个沉默的暗示表情,即使太太在场也不避讳——女儿经过他旁边,他更是一定会来上一下,即使她有些激动得红了脸,他也不在意。它们最后恐怕也只是一抹微笑,连个字也没有,什么都没说,但此微笑已经轻轻地摇了摇那条编织的丝绸绳索。玛吉把对此事的解读放在胸口,除非她已经离得老远,除非门在她身后关上才会说出来,好像怕被别人听到似的。“没错,你看——我牵着她的脖子走,我牵着她走向她的命运,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虽然她心里挺害怕的,如果有机会你用耳朵听听,身为丈夫的我就听过,你会听到怦怦怦。她认为自己可能命中注定要去那边很糟糕的地方——对她而言很糟糕;但是她不敢问,你看不出来吗?她也不敢不问。她现在很害怕,看到了这么多事重重堆叠在她周围,好危险,充满凶险的预兆。不过,等她真的知道的时候……她就会知道了。”

夏洛特原本充满自信的态度,和她坚定的迷人风采非常搭配,在访客面前尤甚,而随着季节正盛,访客从未整个间断过——事实上是源源不绝,所有的人都会来吃午餐,来喝茶,来参观房子,它现在满满全是人,很出名,玛吉再次认为这么大一群“同伴”,好像在给大水槽重新补水似的,他们在里面像一群张嘴喘气的金鱼般漂浮着。这种情况对她们彼此当然都有帮助,使得如此多的沉默时刻不那么明显,那原本应该是说些私密话的时候。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这些外来的介入既美妙又神奇——它们让两个人都明白,事情只要马马虎虎就好,那可能也需要大无畏的精神。她们学着日子要得过且过;她们每天尽可能像这样维持得久些;最后,变得很像闹鬼房子里最中心的宽敞卧室,那是一座圆形大厅,有巨大的拱形屋顶,装饰着过多的玻璃,原本可能充满欢乐,那些开着的门却不祥地通往迂回的走道。如她们所言,她们在这儿撞见彼此,面无表情,不愿承认这种走法令人担心;她们在这里把身后一大堆的门都仔细关上——只留一扇门连着那个地方,经由一条有顶棚的笔直走廊通往外面,鼓励外界闯入,像是模仿着马戏团里夸张打扮的演员,从圆环的孔洞跳过去。玛吉觉得真是幸运,魏维尔太太所扮演的社交角色给了她很大的帮助;她有若干“个人的朋友”——夏洛特个人的朋友,去过伦敦的两个房子,相处起来自在又幽默有趣极了——减缓了此时她的孤立危机;因此也不难猜测,她最好的时刻就是不必担心自己成了个无趣的人,只因为无法迎合那些友人的好奇心。他们的好奇心或许没说得很白,但是他们女主人的机灵可是很清楚的,她推着他们走,不给他们喘口气,好像她每天算着收了多少银币似的。玛吉又在画廊遇见她,时间极为奇怪,而她正招待着那群人;听着她侃侃讲解,坚持趣味所在,甚至酸溜溜地批评特定的推测,对于大家困惑的样子也报以微笑——后面这几个特色几乎出现在任何场合——那种姿态令我们这位小姐头晕目眩,回不过神来,真是神秘得令人再次感到惊奇不已,这人在某些人际关系上可以做得如此热切与到位,却在其他方面错得如此离谱。她父亲在妻子陪伴下随意绕行之际,夏洛特总是走在后面;但是,她当起向导[169]带着别人参观的时候,他就在后方徘徊,温和又谦虚地在展览的边缘来来回回走着,恐怕在这种时刻,对于第一次见识到他施着咒语的人,最是无力招架。出色的女子们若有所感地请教他,但他的反应好像他只不过是被雇来的,待冲入的人潮消散之后,他要确定展览柜全部上好锁,全部都要对称地归位。

有天早上尚未到午餐时间,有一群人从邻近地区刚刚抵达——离了十英里远的邻近地区——由魏维尔太太负责招待,玛吉正要经过艺廊入口处,她看到他的脸从对面的门望着她,他的样子让她犹豫地停下脚步。望过去,夏洛特已经走到一半了,充满权威的风采,几乎是严峻地把她的访客们紧紧兜成一团,他们有些害怕(他们人都到那儿了!),先前在电报上,他们宣称很渴望此行能一并请益与欣赏。她的声音传到她丈夫和继女的耳里,高亢又清楚,有点儿沙哑,肯定是显得兴冲冲,顺从地尽她的责任。她对那一大群人说的话,有好几分钟的时间响遍整个地方,每个人都静静地聆听,好像点满蜡烛光辉的教堂,而她在里面唱着赞美的诗歌。范妮·艾辛厄姆一副全神贯注的虔诚模样——范妮·艾辛厄姆没有抛弃这另一个朋友,就像她也没有弃王妃、王子或是小王子于不顾;这些时刻里她都支持着她,缓慢但很果决,出现时还会有小小的骚动以资证明,而玛吉在犹豫了一下之后继续往前走,也注意到她的态度肃穆又难以猜测,她眼睛往上看,挺专心的,这么一来就能免于泄露心思。然而,待玛吉走近后,她仍透露了些许端倪,她将眼睛平视前者,看了好一会儿像是无声地大胆诉求着,挺神奇的。“你懂的,对吧?要是她不做这个,谁知道她会做什么呢?”艾辛厄姆太太这番意蕴丰富的话一出,令她的年轻友人无招架之力,备受感动,但又觉得不太确定,接着为了不想表现得太露骨——或者说其实是隐藏起来,也把更多的事隐藏起来——她很快转过身去走到其中一扇窗户,尴尬地等在那儿不知所以。“三件里面最大的,有一项稀有的特点,上面有花环圈着,你们见到的可能是古撒克逊[170]文物里最精美的;它们出处不相同,也不属于同一个时期,尽管堪称极品,但整体的品位倒未臻完美之境。它们是被归类于比较后期,历经一个过程后仅留下极少数的例证,而这件是其中最重要的,的的确确是独一无二——所以,虽然整个东西有点儿巴洛克风格,但是,作为一个典型的范例,我相信它的价值可以说是无法估计。”

高亢的声音颤抖着,这群邻居个个瞠目结舌,而她真正目标是要外围的人也能听到;所以这位讲者更是一句接着一句停不下来,比较公正的裁判可能会说那叫作火力全开,似乎要证明自己受到赞扬的信念可不是浪得虚名。玛吉站在窗边,知道最奇怪的事就要发生了:她突然哭了,或者说起码已经濒临哭泣的边缘——她眼前光亮的广场全变得暗淡又模糊不清。高亢的声音继续说着;它的颤抖是只给知情者的耳朵听的,但是有那么几乎三十秒的时间,我们这位小姐听起来,像是一个痛苦的灵魂发出尖叫。再撑个一分钟就会中断崩溃——也因此,玛吉接着突然间转向她父亲。“她就不能停一停吗?她做得还不够吗?”——她心中想要自己问他那类问题。然后,越过半个艺廊——从她刚才看到他开始,就没动过——她觉得他眼中有奇怪的泪水,像在坦述明确的心情。“可怜的东西,可怜的东西,”说得直接“她可是趾高气扬啊,真有一套,不是吗?”之后,虽然两人对此说法都没异议,但仍旧过了很不自在的一分钟,羞耻、同情、内心有数、压抑的不满、可预知的痛苦,种种情绪压垮他,甚至令他红了眼睛,他突然转身走开。这过程只是几分钟而已,都闷在心里,但是短短的交流片段却使得玛吉有如在空中飞翔——也让她想想心底深处所猜测的几件事。坦白讲,事情挺糟糕地搅在一起,但事后思考这类片段,她的感觉并没有封闭——我们其实已经在其他情况见到它是开放的——是感受得到的惩罚,最深的地方就是,你没有办法确定你的某些内疚和纠结,别人看来会不会挺可笑的。譬如说,阿梅里戈那天早上人就不在了,好像很希望人家知道似的;他去伦敦一天一夜——现在他时常需要去,即使有客人在也一样,不止一次了,照理说,宾客中一个接着一个的漂亮女士,是他喜欢公开展现绅士风度的时候。他妻子从不认为他是个天真的人,但是终于在一个闷热八月的微亮黎明时分,她睡不着,不安地慢慢走到窗边,呼吸着林地那儿清凉的空气,看见东方有淡淡的光线渐渐上升,感受到另一件几乎同样是奇观的事。它玫瑰色的光线将她的视野变得乐观——即使他是这样的人,没错——她丈夫有时候因为太坦白而犯了罪。否则他的理由,不会是在八月天去波特兰道整理书籍。他最近买了很多,还有一大堆其他的书要从罗马送过来——是她父亲很感兴趣的古印刷珍本。但是当她的想象力跟着他到了那个满是灰尘的城市,到了那个遮着窗帘的房子,屋内盖着淡色的防尘罩,只有一个看门员和厨娘留守,却看到他只穿件衬衫,并没有忙着打开磨损的箱子。

她看他其实没那么容易受骗——看到他在关上了门又满是灰尘的房间里,漫无目的地走着,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不然就是花了很长的时间斜靠在深深的沙发上不停地抽烟,两眼瞪着前方的烟雾。她刚刚了解,他现在最想要的就是要独自想一想。因为自己和他的想法有所联结,她更甚以往地继续相信,这样非常像他单独地与她在一起。她了解,他可以借此离开丰司那种敷衍过日子的持续压力,好喘口气;她也得以见到,这个另外的选择几乎是捉襟见肘的难堪。他好像用悲惨的方式在赎罪悔过——被送到监狱去或是被关起来身无分文;不用太花脑筋她也想得到他是真的被关着,又没东西吃。他大可离去,大可轻易地开始旅行;他有权利——玛吉现在觉得好棒——得到比他现有的更多自由!他的秘密当然就是在丰司的时候,他整天都退缩着,整天人看起来都在努力压抑着,不管是什么神秘的傲气,不管是什么内心的冲动,那是见过很多世面的男子所熟悉的冲动,他要避开以免爆发。某个原因使得玛吉在那个清晨,一面看着日出,一面很不寻常地估量一下,他会有多少的借口可以拿来搪塞离开。她全想起来了——他离开是为了要逃离一个声音。那个声音仍在她自己的耳朵里——夏洛特在那个噤声的艺廊内,站在展示柜前被迫发出的声音,高亢又颤抖着;她自己昨天才被那个声音穿透心房,像是出自一个极度痛苦的人,听到那声音,尽管躲在朦胧的窗户旁,泪水依然涌进她的双眼。她的理解力升空翱翔,她觉得很神奇,他没有感到需要更大的距离和更厚的墙壁。尽管很赞美那样的情况,她仍沉思着;她现在仔细考虑着,持续解读着他漏了什么,也解读着他是如何将自己摆到不明显的位置,好表达心意,但能做得这么美好,令她相当感动。好像黑夜悬在花园上方难以分辨的花草树木,但又觉得它们是花瓣闭合的花朵,以及它们隐约的甜美香气,以所有的空气为媒,散播开来。他不得已转身走开,但是他一点都不懦弱;他会等在当初他做了什么的原地。她跪下来,双臂放在窗边的椅子边缘,她遮住双眼,因为光线透进来太耀眼,她了解了他的想法就是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等在她身边。她埋住脸庞好久好久,觉得他从未靠得如此近;虽然过了一会儿之后,艺廊里奇怪的哀鸣又开始重复着它无可逃避的回声,她知道了这个声音如何令他皱起脸来,变得苍白又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