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山 政治上的反感

正常日子有规律的变化到来了:首先是一个星期天,一个在露天平台上演奏疗养音乐的星期天。这种事每两周一次,也就是作为双周结束的标志。汉斯·卡斯托普上山来正碰着个双周。他星期二抵达,第五天便碰上听音乐。这一天在那气温骤降、寒冬乍到之后又充满了春天的意味——空气柔和清新,淡蓝色的天空中飘着白云,阳光和煦地照在山坡和谷地上,刚积起的雪迅速融化了,四野又是一派夏日的葱绿。

很显然,人人都热诚地迎接这个星期天,都努力地想有所表现;院方和疗养客相互支持,相互勉励。还在早餐桌上,就增加供应了撒糖粉的蛋糕,每个座位前还摆上了一只插着几朵花的小玻璃瓶,野丁香甚至阿尔卑斯山玫瑰什么的。男人们把花摘下来插进衣襟的扣眼里——多特蒙德来的帕拉范特检察官甚至穿了一件黑色燕尾服,洒花坎肩;女士们的打扮更富节日气息——舒舍夫人穿着一身轻柔似水的敞袖花边晨衣走进餐厅,在玻璃门咣啷一声关住以后,她先转过身来,像是要在众人面前姿态优雅地亮亮相,然后才脚步轻轻地直趋自己座前。她穿得如此漂亮,以致汉斯·卡斯托普的邻座,那位柯尼斯堡来的女教师禁不住连声赞叹。——甚至连“差劲儿的俄国人席”上的那对野蛮夫妇,连他们俩也对主的日子表现出尊重,男的脱掉皮外套和毡靴,穿了件短大衣和皮鞋;女的呢,尽管今天仍然戴着那顶肮脏的羽毛帽子,下边却换了件绉领的绿绸上衣……看见他们俩,汉斯·卡斯托普皱了皱眉头,脸也红了;这是他上山后常有的情况,自己也已注意到。

第二次早点以后,疗养音乐就开始在露台上演奏起来。各式各样的铜管和木管乐器一应俱全,吹奏出来的曲调时而轻快,时而徐缓,几乎一直演奏到了吃午饭。在开音乐会的过程中,静卧的规定就不是非遵守不可了。虽然仍有些人躺在自己的阳台上享耳福,在花园敞厅中的三四把椅子上同样也坐着人,不过,多数疗养客还是坐在有顶棚的平台上一张张白色的小桌子前。至于活泼的青年们——他们也许觉得坐椅子太庄重了吧,干脆占据了通向花园的石台阶,在那儿制造着欢乐的气氛。这些年轻的病人有男有女,大多数汉斯·卡斯托普要么已经见过,要么已经听到过名字。里边有赫尔米娜·克勒费特小姐,有阿尔宾先生;只见他端着一个大大的花铁盒子走来走去,请所有的人吃装在盒里的巧克力,自己却一点也不尝,而是含着个金烟嘴儿抽香烟,一副老爸爸神气。此外还有“半边肺协会”的厚嘴唇小伙子和面孔呈象牙色的瘦削的莱薇小姐;还有一个叫拉斯穆森的头发灰黄的年轻人,他让两只手鞠躬致意于胸前,看上去就像鱼的鳍。从阿姆斯特丹来的萨洛蒙太太,一位穿红衣服的大胖女人,也混在小青年中间。在她身后坐着那位头发稀疏的颀长男子,他会弹奏《仲夏夜之梦》中的乐曲,现在却双臂抱膝,目光忧郁地凝视着胖太太棕黑色的后颈窝。另有一个从希腊来的红发少女,以及一个少女长着一张貘[4]一般的脸孔,从什么地方来的还不知道。还有那个眼镜片极厚的饕餮小伙子,以及一个十五六岁光景的戴单眼镜的少年,他在干咳时总把小指头那长长的盐勺似的指甲伸到嘴巴里去,显然是头上等蠢驴——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的人。

蓄着长指甲的小青年,约阿希姆低声告诉表弟,进来的时候原本没多少病——体温正常,只是出于小心,才被他做医生的父亲送到了山上,根据宫廷顾问的诊断大约只住三个月就该够了。现在三个月已过去,体温反倒上升为三十七度八至三十八度,真的病啦。可他生活得仍旧那么荒唐,真该挨嘴巴。

表兄弟俩独自占了一张小桌子,与其他人离开一段距离。这时汉斯·卡斯托普一边喝早餐剩下来的黑啤酒,一边抽他的雪茄。现在,他觉得烟味有时好了一点。跟往常一样,啤酒和音乐使他陶醉了,以致张着嘴巴,歪着脑袋,睁大了红红的眼睛望着周围无忧无虑的人们。他尽管意识到所有这些人体内正经历着难以阻止的崩溃衰败,其中的大多数人都发着低烧,还是完全没有扫他的兴,相反倒使他觉得整个情景更有意思,甚至可以说还增添了某种特殊的精神魅力……人们在小桌旁饮着气泡儿翻涌的汽水。台阶上有谁在拍照。在那儿,另一些人正在交换邮票;从希腊来的红发少女正用一个本子为拉斯穆森先生画像,画好后却不给他看,而是张开大嘴笑着将身子转来转去,使他久久没能将本子抢到手。赫尔米娜·克勒费特小姐眼睛半睁不闭地坐在石阶上,拿一个报纸卷儿和着音乐打拍子,听凭阿尔宾先生将一束野花拴在她的衣襟上。厚嘴唇小伙子坐在萨洛蒙太太脚底下,仰着脑袋与她闲扯,头发稀疏的钢琴家则目不转睛地在背后死盯着她的颈项。

大夫也深入到疗养客中来了,宫廷顾问贝伦斯身穿白大褂,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穿着黑罩衫。他们一桌一桌地依次走过,宫廷顾问差不多对每个人都要开上句轻松的玩笑,以致走到哪儿,那儿就会掀起一阵愉快的骚动,就像轮船行过总要带出长长的波痕一般。最后,他们走下台阶到了年轻人中间,在那里,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立刻陷入女士们热情相邀、频送飞眼的重围。宫廷顾问却表现出对男士们的尊重,向他们展示自己上靴带的艺术:他将大脚踏在高一级的台阶上,解开鞋带,用一种特别的熟巧把它们扯下来提在手上,然后又在无须另一只手帮忙的情况下,异常麻利地将带子还原好。好几个人都企图学他的样,结果全都徒劳。

过一会儿塞特姆布里尼也在露台上露了面。——只见他拄着手杖从餐厅里踱出来,今天仍穿着他那平绒外套和淡黄色裤子,脸上带着不以为然的警惕表情环视了一下四周,然后慢慢走近表兄弟的桌前,请求允许他与他们同坐,同时说了句:“啊,挺不错嘛!”

“啤酒、雪茄外加音乐,”他说,“这就是您的祖国!看得出,工程师,您富于民族情绪。您现在如鱼得水,我很高兴。让我也来分享分享这和谐的情趣吧!”

汉斯·卡斯托普紧抽了几口——他一看见意大利人就这么做了。他说:

“您可是迟到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音乐会想必马上就要结束。您不喜欢听音乐吗?”

“不喜欢受人指挥,”塞特姆布里尼回答,“不喜欢按日历行事。不喜欢它带着药房的气味儿,不喜欢它出于卫生的考虑由上头指派给我们。我对自己的自由还相当重视,或者讲还相当重视那给我们留下的一点点自由,一点点人的尊严的残余。这样的活动我只来当当旁观者,就跟您在咱们疗养院整个儿也只是个旁观者一样——我来呆上一刻钟,然后便走自己的路。这样做,可以让我产生独立不羁的幻觉……我不想说这比一个幻觉强,可只要它能给我某种满足感,你还好讲什么呢?您的表哥嘛,又是另一回事。对于他这就是执行任务。不是吗,少尉?您把它也看成任务的一部分。噢,我知道,您了解那种在做奴隶时保持自己骄傲的伎俩,一种令人头昏眼花的伎俩。在欧洲并非人人掌握了它。音乐呢?您不问我是否承认自己为音乐爱好者吗?喏,如果您说‘爱好者’,”——汉斯·卡斯托普记不起自己说过,“那么这个词儿倒选得不错,有些个随随便便的味道。好吧,我同意。是的,我是个音乐爱好者——可这并不等于说,我特别重视它。——情况差不多就是这样,我看重和喜欢这个词儿,喜欢这个精神的载体,这个工具,这个时代进步的闪光的犁头……音乐……它含糊不清,暧昧可疑,不受约束,难以界定区别。想必您会反驳说,它可是清清楚楚的呀。可自然界也可以是清楚的,小溪也可以是清楚的,但对我们又有什么用?这不是真正的清楚,这只是一种梦幻般的清楚,不说明任何问题的清楚,不负任何责任的清楚,不作出任何结论的清楚,所以也是危险的,因为它诱使我们去它那儿寻找安宁……您可以说音乐会使心灵变得崇高。很好!它能使我们的感情燃烧起来。然而,现在的问题却是要激发我们的理性!音乐看样子像是行动——我却怀疑它会助长无所作为。让我把话说透吧:我对音乐怀有一种政治上的反感。”

听到这儿,汉斯·卡斯托普禁不住一拍大腿,高声喊道,如此高论他这一辈子真叫闻所未闻。

“就算这样,也请您思考思考!”塞特姆布里尼微笑着说,“音乐作为最后一种激励情感的手段,作为一种向上向前的推力,作用是不可估量的,如果听者的精神已预先受过训练的话。但文学必须走在前面。音乐单独不能使世界前进。单有音乐是危险的。对于您这个人来说,工程师,更绝对危险。在我进来的时候,我一眼就从您脸上的神色看出来了。”

汉斯·卡斯托普笑开了:

“哈哈,我的脸色您不能瞧,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你们这上边的空气,我受不了,您不相信吗?我想到该适应它,就越发感觉难受。”

“我怕这是您的错觉。”

“不,怎么会!鬼才知道我怎么总这样疲倦,并且发烧。”

“我仍旧认为,我们必须感谢院方举办音乐会,”约阿希姆谨慎地说,“您嘛是从更高的出发点观察问题,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所谓从作家的立场,所以我不想反驳您。不过我认为,能在这儿听听音乐,仍然值得感谢。我本人并不具有多少音乐修养,再说演奏的那些曲子也不见得怎么样——既非古典,也非现代,仅仅是铜管乐而已。但不论怎么讲,还是不失为一种可喜的调剂。它使几个钟头变得充实而有益,我是说:它把时间分成一段一段,分别将它们填满,使里边总算有了点什么;而往常,我们却得一小时一小时、一天一天甚至一周一周地消磨,真叫可怕极了……您瞧见了,眼下这只不起眼的普通曲子大约要奏七分钟,不是吗?这七分钟可就自成一体,有开端,有结束;它们将自己显露出来,避免了不知不觉就消失在永远一个样子地流逝的时间里。而且,它们本身又反反复复地被曲子的各种音符分得更小,然后变成一个个节拍,以致每一瞬间都有点什么发生?都获得了一定的意义——我们可以把握住的意义。而往常……我不知道说得对不对……”

“太好啦!”塞特姆布里尼叫起来,“太好啦,少尉!您很好地阐明了音乐本质中无疑是合乎道德的因素,即它能用一种十分特别而生动有趣的度量方式,赋予时间的流逝以清醒以精神和价值。音乐能唤醒时间,唤醒我们对时间的细腻感受,唤醒……在这个意义上,音乐是合乎道德的。艺术合乎道德,只要它使人清醒。可是,如果它起着相反的作用,那又怎样呢?如果它麻痹人,使人昏昏欲眠,阻碍行动和进步呢?音乐也能起这样的作用,从本质上讲,也可像鸦片起的作用一样。这是一种罪恶的作用啊,先生们!鸦片是魔鬼创造的,因为它使人迟钝、麻木、怠惰,使人安于奴隶式的静止无为……音乐这东西很值得考虑,先生们。我坚持认为,它具有两重性。不把话扯远了,我干脆称它在政治上是可疑的。”

他还继续这么讲了一阵,汉斯·卡斯托普也仍然听他讲,只是已不很了然他讲的究竟是些什么意思,一则因为疲倦,再则那边石阶上一伙小青年们的嘻哈打闹也分了他的心。他看清楚了吗?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个长着一张貘一般面孔的女孩子,正忙着为戴单眼镜的青年缝他运动裤膝头衩上的扣子!由于患有哮喘,她呼吸困难,脸颊发烧;他呢,也咳咳呛呛,同时把小指头那盐勺一样的长指甲伸进嘴里!他们病着呢,两人全一样。可这正好证明山上的年轻人中间,男女关系很是特别。

乐队正演奏波尔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