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鲸 第三十五章 桅顶瞭望者

刚好是个比较令人愉快的天气,我跟其他一些水手轮值,挨到我初次去做桅顶瞭望者。

大多数美国捕鲸船,差不多船只一离开港埠,就同时配置了桅顶瞭望者;即使船只到达它的正式的巡游场,还有一万五千海里以上的航程也是如此。如果在航行了三五年后,船只已将靠近家门,船里什么东西都空了——比如说,连一只小瓶子也空了的时候,还是要把桅顶瞭望者配置到底,要到船只的最上桅杆驶进港埠的塔尖丛中,才会完全放弃它那再捉到一条大鲸的希望。

因为桅顶瞭望这项差使,不论是停泊还是行驶的时候,都是一桩古趣盎然的工作,所以,我们不妨在这里稍为细说一番。我认为,最早的桅顶瞭望者就是那些古埃及人,因为根据我的调查研究,我找不到有比他们早的人。虽则他们的先辈——巴别[1]的缔造者,毫无疑问,一定是想把他们的塔尖造得像最高的船桅一样,高耸在亚洲或者非洲的空际;然而(在加上最后的顶冠之前),由于他们那塔顶的大石杆,可以说是被上帝一阵愤怒所刮起的可怕飓风一扫,给扫到海里去了;因此,我们不能把这种应给埃及人的优先权拿来送给巴别的缔造者。之所以把那些埃及人称为一个桅顶瞭望者的民族,是根据一般考古学家的意见而来的,他们认为,初期的金字塔就是为考古学的目的而建造的,主要的理论根据就是: 这些大建筑物的四周都构筑有特殊的梯形;这样,那些古代的考古学家就用他们那双非常善于登高的长腿,习以为常地攀上顶尖,大声叫喊要找新的星星;正和现代的船只上的瞭望者大声叫喊着看到了一条船,或者看到了一条刚冒了头的大鲸一样。在那些柱上苦行者[2]中,有一个古代著名的基督教隐士,他在沙漠中给自己建立了一支高高的石柱后,就在那柱顶上度过了他整整的下半生,食物由一只滑轳从地上吊上去。这人便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不屈不挠的桅顶瞭望者的特出的榜样;迷雾,霜雪,雨露,雹霰都吓跑不了他;他无畏地面向一切,坚持到底,明白地说,就是死在他的岗位上。至于现代的桅顶瞭望者,我们只看到一群没有生命的人;不过是些石凿,铁打和铜铸的人;他们虽然很能抗拒猛烈的飓风,在发现任何奇观时,及时大声叫喊这项差使上,却是完全不能胜任的。我们看到那个站在旺多姆圆柱上的拿破仑,抱着双手,立在一百五十英尺左右的上空,现在是谁在统治下界,是路易士黑,路易士白,还是路易士魔鬼[3];他都不管了。伟大的华盛顿也高高地站在巴尔的摩[4]的矗立的桅顶上,像是一根海格立斯的柱子[5],他的柱子标志出一般人不能企及的那种人类的壮丽的特点。纳尔逊海军大将,也是在一只炮铜色的绞盘上,高高地站在特拉法加广场[6]的桅顶上,虽说大多被伦敦的烟雾弄得模模糊糊,总还显出那边藏有一个英雄人物;因为有烟必有火。但是,不管是伟大的华盛顿,还是拿破仑,或者是纳尔逊,都回答不了下边的欢呼声,不管他们所俯视的纷纭骚嚷的甲板怎么疯狂地请求援助,要得到他们的忠告;不管人们怎么揣测,认为他们的精神已穿过未来的浓雾,远远地看到那些非得避开不可的浅滩和暗礁。

把陆上的跟海里的桅顶瞭望人拿来联在一起,无论从哪一方面说来,都似乎有点不伦不类;但是,实际上却又不然,南塔开特的唯一的历史家奥贝德·麦西已经明白表示,这是一件说得通的事。这位可敬的奥贝德对我们说,在捕鲸业初期,在船只还没有经常驶去追逐大鲸之前,该岛居民都在海边竖起高高的圆木,瞭望者就攀着钉牢了的楔子爬上去,有点像鸡只走上鸡埘那样。几年前,新西兰的海峡捕鲸者也采用了这种设计,他们在发现猎物的时候,便对那些靠在沙滩附近、装备停当的小船发出信号。不过,这种风俗现在已过时了;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回到海上捕鲸船的桅顶吧。那三只桅顶从早到晚都配置专人看守;水手们按时值班(跟掌舵一样),每隔两小时换班一次。在热带那种晴朗的天气中,站在桅顶上可真非常愉快,对于梦想家说来,也是挺快活的。你站在那里,距离寂静的甲板有一百英尺,叉开两腿站在正中间,仿佛船桅就是巨大的高跷,这时,在你的下面和双脚间,却正游着海里许多硕大无朋的巨兽,正和船只穿过古代罗兹岛的著名的巨人[7]的双脚驶去一样。你站在那里,沉迷于一片连绵不绝的波涛中,除了巨浪号啸,一无杂音。那只出神了似的船,懒洋洋地颠簸前进;催眠似的贸易风徐徐吹来;一切都存心要弄得你昏昏乏力。在这种热带的捕鲸生活中,大多是会教你觉得非常平平稳稳的;你听不到消息,读不到刊物;决不会有什么额外惊人的日常琐事来使你引起不必要的激动;你听不到国内的苦恼情况;证券破产;股票跌落;也决不会叫你因想到晚饭要吃什么而烦恼——因为你三年多的饭食都已舒舒齐齐地储藏在桶里,而且你的菜单是不变的。

一个南海的捕鲸者,在长达三四年的航程里,花在桅顶上的钟点,加起来往往可以等于整整几个月。叫人极感遗憾的是,在你献出了你整整一生的这么大部分时间的地方,竟是一点也没有任何接近于可以舒适居住、或者教人产生一种安顿的感觉的地方,比如说有只床铺,一张吊床,一个棺架,一个哨亭,一个讲坛,一只榻子或者任何一种可以使人暂时独自休憩一下的细小而舒适的东西。你的最平常的安身之处,就是那上桅的桅顶,在那里,你站在那管它叫上桅的桅顶横木的两根细小平行的木杆上(可说是捕鲸船所特有的)。在这里,听任海浪颠来簸去,生手倒有点像是站在一只公牛角上那样舒服的感觉。当然,在天冷的时候,你可以把你那个房子,也就是那件更衣一起带上去;不过,严格地说,那件非常厚重的更衣既不像一个房子,也不像个一丝不挂的身体;因为当你被胶住在它那肉体似的临时屋子里的时候,困在里面既不能自由转动,甚至也别想不用冒着丧命的大危险(像一个无知的进香人,在冬天经过那积雪的阿尔卑斯山一样)就能从那里头出来;因此,一件更衣与其说是像间房子,倒不如说是只封套,或者不如说,只是给你再裹上一层皮而已。你当然无法在你身上放个橱,或者放只五斗柜,同样地,你也不能把那件更衣弄成一间合宜的小房间。

关于这一切,尤其使人遗憾的是,一只南海捕鲸船的桅顶,并不像格陵兰的捕鲸船一样,在瞭望台上为了防备冰冻的海洋上的寒冷天气,设有那种值得羡慕的小篷帐、或者小讲坛的叫做“守望处”的东西。斯立特船长[8]有一篇炉边文章——题为《在搜索格陵兰大鲸的冰岛航行中,偶然重新发现古格陵兰一些已灭失的冰岛部落记》,在这本皇皇巨著中,斯立特船长对于他那艘名为“格拉西尔”的快船,为一切桅顶瞭望者装置了当时才发明不久的“守望处”,有了一番引人入胜的详尽记载。他为了纪念自己的发明,管它叫“斯立特守望处”;因为他是原始的发明者和专利者,因此,他毫不荒谬可笑地宣称,如果我们可以把我们自己的儿女都姓我们自己的名姓(我们做父亲的本来就是原始的发明者和专利者),那么同样地,我们也可以拿我们的名姓来命名我们所发明的其它任何东西。在形式上,斯立特守望处倒有点像大酒桶或者大管子;不过,它是朝上开的,那里还装有一只活动的侧屏,使得在猛烈的飓风里,脑袋仍然可以顶着风。因为守望处是装在桅顶上,你得从底里的一个小小的活动升降口爬进去。在后边,也就是在靠近船尾的一边,有个舒服的座位,座位下面还有个可以置放雨伞、棉被和衣服的小橱。座位前面有只皮架子,可以把你的话筒,烟斗,望远镜,以及水手的其它一些小玩意都放在那上头。当斯立特船长本人坐在他那守望处的桅顶上的时候,据他说,他始终随身带有一支来福枪(也是固定放在皮架子上的),还有一只火药筒和子弹,以备碰到一些离了群的独角鲸,或者是在那一带海里出没无定的独角兽时,可以一下子把它们打死;因为这些东西在甲板上打,由于水面的阻力,往往无法打得准,而居高临下的发射,却完全是另一回事。这里,像斯立特船长这样把他那个守望处的细枝末节都描摹出来,显然是他认为这是他喜爱的工作;不过,虽然他把这许多东西都描述无遗,虽然他还把他在守望处里所作的非常科学的实验情形都详告我们,说他在守望处还装有一只小小的罗盘,以便解决一切由于罗盘的磁石所谓“局部引力”而引起的误差;而这种差误,却应该说是由于船板附近装有铁器的缘故,但就“格拉西尔号”的情形看来,也许是在船上的水手中有太多累坏了的铁匠的缘故;所以我认为,虽然这位船长在这方面考虑十分周详和富有科学头脑,然而,尽管他对于那些“罗盘的偏差”,“船用罗盘的观测法”和“近似的误差”都很有研究,但对于磁性,却又好像不很贯注全神加以深思熟虑似的,以致时不常地没有注意到那只很巧致地装在守望处的一边,伸手就拿得到的装足了东西的小套瓶[9]。总的说来,我极其敬慕,甚至爱戴这位勇敢、正直、有学问的船长,然而,在这件事情上,我却对他印象极坏,因为他竟如此完全忽视那只小套瓶,一定还把它当做一个忠诚的朋友和慰藉物,自己高高地坐在那只二十来码宽的,鸟窠似的柱子上,戴着连指手套,包着头巾在研究他的数学。

如果说我们南海的捕鲸者都不是像斯立特船长和他的格陵兰水手那样舒适地高踞在上面,然而,由于我们南海的捕鲸人大多是漂浮在那种具有显著诱惑力的晴朗的海洋上,这就足以大大抵消那种损失。就我个人来说,我就习惯于十分悠闲地漫步似的攀上那索具,在高处歇一会儿,跟魁魁格聊一聊,或者是跟随时碰到的任何一个刚下班的人聊一聊;然后再稍为爬上去一点,把一条腿懒散地甩在中桅帆桁上,先瞧一瞧那个水上牧场的景致,最后才攀上我那终极的目的地。

让我把秘密在这里说穿吧,坦白地说,我的守卫实在做得真差。因为我心里老是纠缠着森罗万象的问题,教我怎能——因为我已完全置身在这样一种百感交集的高处——教我怎能恬然地尽忠职守,遵守一切捕鲸者的守望纪律——“始终留心,时时呼叫”呢。

因此,让我在这里恳切地劝告你们这些南塔开特的船主吧!在你们这种始终需要留神的捕鱼业中,可千万不要招收那些浅眉凹眼,爱做不合时宜的遐思的小伙子;这些家伙,他们是带一个飞东[10]的,而不是鲍狄契[11]的脑袋到船上来的。我说,应该提防这样一种人;你的鲸一定要看得真切才能动手捕杀;可是,这种窝孔眼的柏拉图派的小伙子,却会教你绕了世界十圈,而使你永远捞不到二十英两较好的鲸油。这种忠告并不是完全多余的。因为,在目前,捕鲸业就好像是为许多罗曼蒂克,有忧郁症的和心不在焉的年轻人而设的避难所一般,他们不屑做尘世琐事,却到柏油和鲸脂中来寻找情趣。恰尔德·哈罗德[12]就经常栖息在一种倒运绝望的捕鲸船的桅顶上,用郁郁不乐的词句不由自主地叫喊:

滚滚向前吧,你深不可测的靛青色的海洋!

千万艘捕鲸船徒劳地在你身上驰驱。

但是,这些船只的船长却往往一边雇用这些心不在焉的年轻哲学家,一边又在责备他们对航程没有充分的“兴趣”;隐隐约约地说他们是如此不堪救药,丧尽光荣大志,因为在他们那隐秘的灵魂中实在是很不愿意看到大鲸的。不过,这一切都是徒劳的;这些年轻的柏拉图派,总自认为自己的视觉有缺点;自己是近视眼;那么,过分使用这视神经又有什么用呢?他们已经把他们那只看戏用的远望镜给忘在家里了。

“怎么,你这猴子,”一个标枪手对这样一个小伙子说,“我们到现在已经巡游了快三年,你却还没有叫出一只鲸来。只要你在那上面,鲸简直就跟母鸡的牙齿一样稀罕了。”他们也许是这样;也许在老远的地方可能有一群群的鲸;但是,这个心不在焉的小伙子已让浪潮与思潮的混合韵律,催眠得六神无主,想入非非,像吸鸦片似的没精打采,以致终于失去识别力;把他脚下的神秘的海洋,当成一幅明显的画像,其中有渗透了人类与自然的、深蓝无底的灵魂;而每一种把他弄胡涂了的奇特的、半隐半现的、滑滑闪闪的美丽的东西;每一种有闹不清的形体的时隐时现、时升时沉的鳍类,在他看来,只是人的心灵在不断想来想去的那种无从捉摸的思想的化身。在这种受蛊惑的心情中,你的生命就会向着它来的地方逐渐衰退,变成时空不明,像克兰默这个泛神论者撒在海里的骨灰[13]一样,终于弄得到处是岸了。

这时,你已失去了生命,有的只是靠这艘徐徐滚动的船所赐予的摇晃不停的生气,而船只却是靠着海洋;海洋又是靠着上帝那费解的潮汐才有生气的。但是,这个睡魔,这个梦神一经附在你的身上,你的手足只消挪移一英寸,双手完全放松;那么你的本体就在恐怖中回来。你就翱翔在笛卡儿[14]的旋风上了。也许正是天气最晴朗的正午,你带着一声半闷半响的尖叫,穿过透明的太空,直落进了夏天的海洋,再也爬不起来了。好好地留心呀,你们这些泛神论者。

* * *

[1] 巴别,古巴比伦建筑未成的通天塔。见《圣经·旧约·创世记》第11章。

[2] 柱上苦行者,古代住在高柱顶上修苦行的人,其中最著名的叙利亚的苦行者西门(公元前459—390),他在各种柱顶上住了37年,每次更换的柱都一次比一次高,最后一个柱顶高达66英尺。

[3] 路易士魔鬼,在人人文库版上,为路易士·拿破仑。

[4] 巴尔的摩,美国中北部的城市,有一华盛顿像。

[5] 海格立斯柱,相传希腊神话中的大力士海格立斯,得知直布罗陀海峡那边有三头六臂巨人革律翁的红牛,他到那里杀死革律翁,带回牛群,在直布罗陀海峡立了两根柱子。

[6] 特拉法加广场,在伦敦,因为纳尔逊在西班牙的特拉法加角海战中获胜并战死,故在这里立像纪念。

[7] 指罗兹岛的阿波罗神的巨像。

[8] 斯立特船长即威廉·斯哥斯比之父亲。据说他是一个最有成就的北极捕鲸者。

[9] 疑系指那只小罗盘,因为罗盘本身有磁性,周围却都是枪支火药筒等铁器物,反而使罗盘发生误差。

[10] 飞东或称飞多,公元前4世纪的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的门徒之一。

[11] 纳撒尼尔·鲍狄契(1773—1838),美国数学家和天文学家,幼年酷爱数学,曾随其父做箍桶匠,后到一个船具商那里当练习生。靠苦学而成为数学家和天文学家。

[12] 拜伦《恰尔德·哈罗德游记》中的主人公。

[13] 托马斯·克兰默(1489—1556),英国宗教改革运动者,后受火刑。

[14] 笛卡儿(1596—1650),法国哲学家,他对于世界起源的说明,是以他的旋风运动为基础的,他假定空间是绝对地充满了的,因此,物质微粒子的运动就取着曲线运动的形态。在旋风运动的影响下,最初的物质浑沌状态渐次有了秩序。这里作者用以讽喻从桅顶上跌下来的年轻小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