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 第四章 侯爵府

他在这里做什么?感到开心吗?想讨这里的人喜欢吗?

龙沙[26]

如果说在德·拉摩尔府高贵的客厅里,于连感到一切都新鲜的话,他这个脸色苍白,穿一身黑衣服的年轻人也使赏脸肯看他一眼的人觉得古怪。德·拉摩尔夫人向丈夫建议,家里要宴请重要人物的日子,打发于连外出办事。

“我想把试验进行到底,”侯爵回答道,“彼拉尔神甫认为,对我们身边的人,伤害他们的自尊心是不对的。‘有骨气的人才值得依靠’等等。这个人除了面孔陌生之外没什么不妥;再说他不多听也不多说,与聋哑人无异。”

于连心想:要做到心里有数,我必须把到客厅里来的人物逐一记下名字,并简要地写下他们的特征。

府里有五六位常客,以为于连是任性的侯爵跟前的宠儿,一有机会便巴结他。于连首先记下他们的名字,其实他们都是卑躬屈膝的可怜虫。但应该替这类人说句好听的话,在今天贵族人家的客厅里,这种人也不是对谁都一样谦恭的。有的人可以受侯爵的奚落,但侯爵夫人对他说一句不客气的话,他们听了就不高兴。

府里的男女主人心灵深处既高傲,又无聊,为了解闷,往往出口伤人,难得有个真心朋友。不过,除了下雨天和有限的百无聊赖的时刻以外,给人的印象倒是非常彬彬有礼的。

那五六个讨好的人对于连像长辈似地关怀,如果他们万一离开侯爵府,侯爵夫人一定会感到无比孤独,而在她这种地位的女人眼里,孤独是最难堪的,无疑是“门庭冷落”的标志。

侯爵对妻子非常周到,总是想办法使客厅里高朋满座。客人倒并非贵族院议员,因为他觉得这批新同僚出身不够高贵,作他座上之宾还不合适,作为下属来了又难以欢谈尽兴。

很久以后,于连才参透其中秘密。当朝的政治是一般资产阶级府上的话题,而在像侯爵这样的贵人家里只在出现危机的时候才谈论。

即使在这个烦闷无聊的时代,人们仍然有寻欢作乐的需要,因此,就算是饮宴的日子,只要侯爵一离开客厅,大家便都溜之乎也。你可以无拘无束,无所不谈,条件是不嘲笑上帝、教士、国王、当权人物、宫廷保护的艺术家,不嘲笑一切现存秩序,也不赞扬贝朗瑞[27]、反对派的报纸、伏尔泰、卢梭,以及一切敢于说点真话的人,尤其是千万莫谈政治。

就算你每年有十万埃居收入和蓝色的绶带,也拗不过客厅里这样的规章。稍微活跃一点的思想都被视为粗野。尽管谈吐优雅,态度温文,竭力想使对方高兴,但仍然掩盖不住脸上无聊的表情。年轻人出于责任到这里来,他们生怕失言,使人怀疑有什么出轨的想法,或者泄漏出看过什么禁书,因而对罗西尼[28]的歌剧和当天的天气冠冕堂皇地说过几句之后,便缄口不言了。

于连发现,一般使谈话保持活跃的是两位子爵和五位男爵,都是德·拉摩尔先生流亡国外时认识的朋友。他们每年有六到八千利勿尔的收入,四人支持《每日新闻》,三人拥护《法兰西快报》[29]。其中一位每天都要讲一些宫闱秘事,一个劲地说“妙极了”。于连发现他有五枚十字章而其他人一般只有三枚。

另外,前厅里可以看见十个穿制服的仆人。整个晚上每过一刻钟都有冰水或热茶伺候,午夜时分还有夜宵和香槟。

正是这个缘故,于连有时在客厅里一直待到酒阑人散。再说,他几乎不明白,一个人怎能在金碧辉煌的客厅里一本正经地听这种平庸的谈话。有时,他仔细端详谈话的人,看看他们是否对自己所说的话也觉得可笑。心想:“德·迈斯特先生的文章我耳熟能详,他说的话比他们好上百倍,我还觉得无聊哩。”

感到精神压抑的并非只有于连。有的人猛喝冰水,自我排解,有的人图的就是晚宴之后能够说:我从德·拉摩尔府出来,在那儿我听说俄罗斯等等。

于连从一位清客那里知道,不到六个月以前,德·拉摩尔夫人为了报答可怜的勒·布尔吉尼翁子爵二十余年如一日参加晚宴的殷勤,把他从复辟以来一直担任的副省长职位擢升为省长。

这件大事重又激起了这些人的热情。过去,他们为了一点点小事便恼火,现在什么事也不生气了。不尊重的态度是很少直接表露出来的。但于连已经在饭桌上无意中听见过侯爵和他妻子之间两三次简短的对话,这些话让坐在他们旁边的人听到真是难受极了。两位贵人毫不掩饰他们对一切祖上没“坐过王上马车”的人那种从心眼里瞧不起的态度。于连注意到,只有“十字军”这个字眼才使他们脸上出现严肃尊敬的表情,而通常的所谓敬意总带有敷衍的成分。

在这金碧辉煌的环境和无聊的气氛中,于连除了德·拉摩尔先生以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有一天,他饶有兴味地听到侯爵表白说,可怜的勒·布尔吉尼翁升迁一事他没少出力。这是说给侯爵夫人听的。个中原委于连是从彼拉尔神甫那里知道的。

一天早上,神甫和于连在侯爵的图书室里研究和弗里莱打的那场没完没了的官司。

“先生,”于连突然说道,“和侯爵夫人吃晚饭是我的一项任务还是对我的特殊优待?”

“这当然是一项殊荣喽!”神甫言下颇为反感,“那位院士N先生十五年来殷勤伺候,也没能为他侄儿唐博先生争取到这种待遇。”

“不过,先生,这倒是我的一份苦差。在修道院也没这样烦。德·拉摩尔小姐按理说应该对府里客人那些殷勤讨好话听惯了,但有时候我看见连她也打呵欠。我真担心自己会睡着。行行好,替我说个情,让我到某个不起眼的小饭馆吃四十个苏一顿的晚饭吧。”

神甫刚被提拔,觉得能和一个大贵人共进晚餐实在是种荣幸,他正用这种感觉开导于连时,一声微响使两人同时转过头来。于连发现德·拉摩尔小姐正在听他们说话,脸倏地红了。小姐是来找一本书的,他们的话她都听到了,心里对于连产生了几分敬意,她想:此人并非贱骨头,和这老神甫不一样。天哪!这老家伙真丑。

吃晚饭时,于连不敢正眼看德·拉摩尔小姐,但小姐很不错,主动和他说话。那天客人很多,她请于连别走。巴黎的少女不喜欢上了年纪的人,尤其是穿着不讲究之辈。于连不必多加观察便发现,留在客厅里的勒·布尔吉尼翁先生的几位同事非常荣幸,成了德·拉摩尔小姐通常的取笑对象。这一天,不管她是否有意造作,对那些讨厌的人,她可是毫不留情。

每天晚上,侯爵夫人巨大的安乐椅背后总聚集着一群人,其中心人物就是德·拉摩尔小姐。这些人当中,有克罗兹诺瓦侯爵、凯律伯爵、吕兹子爵和其他两三个青年军官,不是诺尔贝便是他妹妹的朋友。这些先生们坐在一张很大的蓝色长沙发上。在长沙发的一头,摆着一把低矮的小藤椅,于连一声不响地坐在上面,正对着神采飞扬的玛蒂尔德。这个位置并不起眼,但却令那帮趋炎附势的人十分眼热。诺尔贝把他父亲这位年轻秘书非常合适地安排在这里,不是和他说话,便每晚都提到他一两次。这一天,德·拉摩尔小姐问他,贝藏松城堡所在的那座山能有多高。于连怎么也说不出这座山比巴黎的蒙玛特高地高还是低。他听这帮人所说的话往往乐得哈哈大笑,但觉得自己怎么也构思不出类似的话来。像是一种外国语,听得明白却说不出来。

玛蒂尔德的朋友那一天总不断地与来到这间大客厅的人为难。府里的常客因为大家比较熟悉,故而首当其冲。于连全神贯注是可想而知的。事情的底蕴、取笑的方式,一切都使他感兴趣。

“噢!德库利先生来了,”玛蒂尔德说道,“他没戴假发,是否想凭天才爬上省长的宝座呢?他露出光头,据他说,里面装满崇高的思想。”

“此人的相识遍天下,”克罗兹诺瓦侯爵说,“他也到我叔叔红衣主教家里去。他能一连好几年在每一个朋友面前编造一个谎言,而他的朋友足有两三百。他会维持友谊,这是他的本事。别瞧他那模样,大冬天,清晨七点钟,他已经一身泥地来到他的朋友家门口了。

“有时候,他和人闹翻,就算闹翻也要写上七八封信。不久,言归于好,又写上七八封热情洋溢的信。他最出色的本领就是装老实人,对你推心置腹,毫无保留。他有求于你时,便会耍出这种手段。我叔叔手下一位代理主教讲到王政复辟以来德库利先生的经历可精彩了。改天我把他带来。”

“得了吧,我才不相信这些话哩,那是小人之间的职业忌妒心理。”凯律伯爵说道。

“德库利先生一定会名标青史,”侯爵接着说道,“他和德·普拉德[30]神甫、塔莱朗[31]先生、波佐·迪·博尔戈[32]先生一定参加了王政复辟的运动。”

“此人手中曾经掌握过数以百万计的钱财,”诺尔贝说道,“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来受家父刻薄的冷嘲热讽。有一天,家父从桌子的另一头冲他大喊:‘亲爱的德库利,您卖友求荣有多少回了?’”

“他真的曾经卖友求荣?”德·拉摩尔小姐说道,“可是,谁又没出卖过别人呢?”

“什么?”凯律伯爵对诺尔贝说道,“那位大名鼎鼎的自由派分子圣克莱尔先生常到你们府上。见鬼,他来做什么?我一定要见见他,和他说话,听他的高论。据说他脑子很灵。”

“可是你母亲会怎样接待他呢?”克罗兹诺瓦先生说,“他的思想如此荒诞、如此大胆、如此与众不同……”

“你们看,”德·拉摩尔小姐说道,“就是这个与众不同的人向德库利先生一躬到地,并抓住他的手。我几乎以为他准备送到唇边去吻哩。”

“德库利和当局的关系一定比咱们所想象的好。”克罗兹诺瓦先生说道。

“圣克莱尔到这里来是想当法兰西学院院士,”诺尔贝说道,“克罗兹诺瓦,你就看他向L男爵施礼那个劲吧。”

“腰弯得比下跪还厉害。”吕兹先生说道。

“亲爱的索海尔,”诺尔贝说道,“您有天分,但是从山里来,千万别像这位大诗人那样行礼,哪怕是对上帝老子!”

“噢!大才子巴彤男爵先生驾到,”德·拉摩尔小姐模仿仆人通报的腔调说道。

“我想甚至连您的下人也瞧不起他,什么名字啊,棍子男爵[33]!”凯律先生说道。

“有一天他跟我们说:‘名字有什么关系!’”玛蒂尔德又说道,“请你们想想第一次通报布伊翁[34]公爵的情形吧,依我看,大家只是个不习惯的问题……”

于连离开了长沙发旁边那帮人。轻佻的打趣虽然妙不可言,但他还不习惯欣赏,认为开玩笑要使人解颐必须有理性的依据。在他看来,这群年轻人总的说来,语涉诋毁,因而觉得反感。他从外省人或者可以说英国人那种一本正经的心理出发,甚至认为那不过是忌妒在作祟。在这一点上,他肯定是弄错了。

他心想:“我见过诺尔贝伯爵给他的上校写信,短短二十行也要三易其稿,如果他这辈子能够写出一页像圣克莱尔先生那样的文字,就够他高兴的了。”

于连地位低,无人注意他的行动。他相继走近几群客人,眼睛远远跟着巴彤男爵,想听他在说什么。这位才华横溢的男爵看上去有点惴惴不安,于连发现,只有想出三四句妙语时他的心情才稍稍平静一点。于连觉得这类机智需要时间才能施展。

男爵不能简单明了表达出精彩的思想,六行一句的长句子,至少得说上四句。

“此人并非谈天,而是宣读论文。”有人在于连身后说。于连转过身去,听见有人喊出沙尔韦伯爵的名字,不禁高兴得脸都红了。伯爵是当代最机敏的人,于连在《圣赫勒拿岛回忆录》和拿破仑口授的历史资料中经常看到他的名字。沙尔韦伯爵言简意赅,他的俏皮话如闪电,准确、生动、深刻。他一开口,讨论便前进一步,他言之有物,听他讲话是一种享受。但在政治上,他却不讲道德,厚颜无耻。

“我吗,我是个独立派,”他对一位有三枚勋章的先生说,显然是在嘲笑他,“为什么要我今天的观点和六个星期前一样呢?若然如此,我的观点便成了压制我的暴君了。”

四个一本正经地围着他听的年轻人撇了撇嘴,不喜欢开这种玩笑。伯爵发现自己的话说过了头,幸亏他一眼瞥见老实巴交的巴朗先生,此人是个假装诚实的伪君子。伯爵便和他攀谈:大家又聚拢来,知道可怜的巴朗要成替罪羊了。巴朗虽说相貌奇丑,但由于循规蹈矩,德行卓著,经历了一言难尽的艰苦奋斗,终于进入了社交界,娶了一个有钱的女人为妻,妻死续弦,第二个妻子也非常有钱,但在社交界从未露面。他虽觉脸上无光,却也安然享受着每年六万法郎的进账,对他阿谀奉承的也不乏其人。沙尔韦伯爵毫不留情地当面揭他这些底。他们周围很快便聚集了三十来人。大家都笑了,甚至代表着时代希望的那些一本正经的年轻人也笑了。

“他显然是众人取笑的对象,为什么还到德·拉摩尔先生家里来呢?”于连心里纳闷,便向彼拉尔神甫走去,想问个究竟。

巴朗先生赶紧溜走了。

“好啊!”诺尔贝说道,“窥伺家父的一个密探走了,就剩下那个小瘸子纳皮埃了。”

于连心想:“难道这就是谜底?既然如此,侯爵又为什么接待巴朗先生呢?”

脸色严峻的彼拉尔神甫坐在客厅的一个角落,听见仆人通报客人的姓名,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简直是个贼窝,”他像巴齐勒[35]那样嘀咕,“来的净是些社会渣滓。”

这都因为严峻的神甫不了解上流社会的底蕴。可是,他从他那些冉森派朋友那里对此等人有了一些精确的看法,他们之所以能到贵人的客厅里来,全靠他们对各个政党八面玲珑,或者凭借他们所发的不义之财。那天晚上,他块垒难消,对于连提出的一连串问题回答了好几分钟,接着,忽然停下,后悔总说所有人的坏话,真是罪过。他脾气不好,又是冉森派,认为基督徒应以慈悲为己任,因此,他生存在世就是一种战斗。

“瞧这位彼拉尔神甫的嘴脸!”于连走回长沙发时德·拉摩尔小姐这样说道。

于连听了很恼火,不过,小姐说得有道理。彼拉尔神甫无疑是客厅里最正派的人,但他内心痛苦,一张长着酒糟鼻子的脸此时便显得十分难看。于连心想:“人岂可貌相。彼拉尔神甫为人正直,为了区区小事而自责,脸显得难看,而那个纳皮埃,大家都知道是个密探,却一脸的幸福和安详。”其实,彼拉尔神甫对自己的党派已经作了很大的让步,雇了一个仆人,衣服穿得也很整齐。

于连发现客厅里的气氛有点异样:所有人的眼睛都转向门口,突然鸦雀无声。仆人通报大名鼎鼎的托利男爵到。由于最近的选举,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他身上。于连走上前,仔细端详。男爵当时分管一个选区。他自作聪明,将一张张投某个政党的小方块选票偷偷地扣下来,把同样数目的选票塞回去,票上的名字换成了他属意的人。这一绝招被几位选民看见了,纷纷跑来向男爵表示祝贺,弄得他现在提起这件事还脸色发白。有些居心叵测的人还谈到要判他服苦役。德·拉摩尔侯爵对他很冷淡。可怜巴巴的男爵只好溜了。

“他那么快就走,一定是要到孔特先生[36]那儿去。”沙尔韦伯爵说道。众人哄然大笑。

有几位大人物没有说话,还有几个专门搞阴谋的,大部分是坏蛋,但都善于钻营。他们听说德·拉摩尔先生要组阁,当晚陆续来到客厅。而小唐博就在这批人中间初露锋芒。尽管他的见解还不算精辟,但言辞激烈,诸位在下文便可看到。

“为什么不判此人十年监禁呢?”于连走过来的时候听见他这样说,“是毒蛇就应扔进地牢,让它在黑暗中死去,否则喷出毒液,害人不浅。判他一千金币罚款有什么用?他是穷,不错,那更好,他的党会替他出钱。应该罚他五百法郎和坐十年土牢。”

“啊,天哪!他们说的那个恶人是谁呀?”于连心想。他很欣赏他同事慷慨激昂的语调和不断挥动的手势。院士这位爱侄尖嘴猴腮的脸此时非常难看。于连很快便知道他说的是当代最伟大的诗人[37]。

“噢,恶人!”于连几乎喊了起来,同时,因为气不过,泪水已经湿润了他的眼睛。“好呀!小无赖,”他心里想道,“我非叫你为这番话付出代价不可。”

他心想:“他们不过是侯爵所领导的那个党豢养的打手罢了!而他诽谤的那个名人如果肯卖身投靠,我不是说投靠德·内尔瓦先生那个窝窝囊囊的内阁,而是投靠像走马灯那样上台又下台的某位比较廉洁的部长,多少十字章,多少清闲的职位他弄不到啊!”

彼拉尔神甫老远给于连打了个手势,因为德·拉摩尔先生刚对他说了一句话。但于连此时正垂下眼睛细听一位主教倾吐苦水。等他终于能摆脱身子向神甫走来时,发现神甫已经被那个可恶的小唐博缠住了。这个小坏蛋恨他,认为他是使于连得宠的根源,便来买他的好。

“这个老混蛋,什么时候死神才能把他召去呢?”那个小文书此刻正以这种无比激烈的言辞诅咒可敬的霍兰勋爵[38]。他的本事就是熟谙当代人物的身世,并且刚刚对英国新王统治下可能会角逐权势的所有人物匆匆作了一番评述。

彼拉尔神甫走进旁边的一个客厅,于连也跟着他进去。神甫说:

“我要提醒你,侯爵不喜欢耍笔杆的人。他惟一憎恶的就是这种人。你懂拉丁文,可能的话,还要懂希腊文、埃及历史、波斯历史等等,这样,他便会尊敬你,像保护学者那样保护你。但千万别用法文写东西,尤其是别超越你的社会地位妄评重大的问题,否则他会称你为文痞,那你就倒霉了。怎么,你身居大贵人的府邸,难道不知道德·加斯特里公爵对达朗贝尔[39]和卢梭的那句评语?公爵说:‘这些人年收入不到一千埃居,却想对什么事都大放厥词!’”

于连心想:“这里什么都藏不住,就像神学院里一样!”他曾经写过十来页颂扬老军医的文字,用词颇为夸张,并说是军医把他培养成人等。他自言自语道:“这个小本子还一直锁着哩!”于是,他上楼回到自己房间,把手稿烧掉之后,又回到客厅。那些锦衣纨绔的无赖已经走了,客厅里只留下戴着牌牌[40]的人。

桌子刚刚搬来,上面摆满食物,七八位夫人围坐在桌旁,个个气度高贵,神态虔诚,举止矫揉造作,年龄在三十至三十五之间。费瓦克元帅夫人光彩照人地边走进来边为自己姗姗来迟连连道歉。当时午夜已过,她走到侯爵夫人身旁坐下。于连的心不禁为之一动,因为她的眼睛和目光简直与德·雷纳夫人一般无异。

德·拉摩尔小姐周围还有许多人,正在取笑倒霉的德·泰莱尔伯爵。伯爵是独生子,父亲是个有钱的犹太人,以借钱给各国君主镇压人民,并聚敛了大量财富而闻名于世。老子刚死不久,给儿子留下每月十万埃居的收入和一个可惜无人不晓的名声!处在这种特殊地位的人不是性格单纯就得意志非常坚强。

不幸的是伯爵只是个好人,由于有人吹拍,产生了许多不切合实际的想法。

据德·凯律先生说,有人鼓动这位伯爵发愿向德·拉摩尔小姐求婚,(当时德·克罗兹诺瓦侯爵正追求这位千金小姐,因为一旦他成了公爵,便可以得到十万法郎的年金。)

“唉!有决心就不错,你们就别责怪他了。”诺尔贝语带怜悯地说道。

这位可怜的德·泰莱尔伯爵最大的毛病也许就是优柔寡断了。以他性格的这一方面而论,他简直可以当国王。国王不断征求大家的意见,却没有勇气采纳一种意见且坚持到底。

“单凭长相,他便应该永远感到高兴,”德·拉摩尔小姐说,“那是不安和失望的一种奇怪混合,但作为法国的首富,尤其是身材相当不错,年纪不到三十六岁,自然不时会有点架子,说话也斩钉截铁。”德·克罗兹诺瓦先生说道:“这是色厉内荏。”德·凯律伯爵、诺尔贝和两三个留小胡子的年轻人对他尽情揶揄,而他却毫无感觉。最后,时钟敲响一点,他们才打发他回家。诺尔贝说:

“这样的天气,在门口等候您的是不是您那几匹阿拉伯名马呀?”

“不是,是新买的马,价钱便宜多了。”德·泰莱尔先生回答,“左边那匹五千法郎,右边那匹只值一百路易,但是,请诸位相信,这匹马只是夜间才套车,因为它跑起来和另外那匹一般无异。”

诺尔贝的提醒使伯爵想到,像他这样的人,爱马是合情合理的,而且不应该让马在外面淋雨。他走了,过了一会儿,那帮人也讪笑着走了。

于连听见他们在楼梯上笑,心想:我总算看到了我这种处境的另一个极端!我一年只有二十个路易的收入,却和一个每小时有二十路易进账的人并肩而坐,大家还嘲笑他……此情此景,还有什么可艳羡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