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 一位要人

参政员出现后,陌生人便显得焦躁不安起来;他至今流利的话语变得断断续续;大概是酒起作用了。一般说,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健康很令人担心,无论自言自语还是同别人谈话,都在他身上激起某种精神上的不良状态,在脊神经上痛苦地反映出来;在他身上,出现了某种对于自己激动谈话的阴郁厌恶感;并且,他把这种厌恶感转到自己身上。表面上看,这些神经质的谈话使他精疲力竭,但最不可思议的,是他越来越想说话,直到嗓子嘶哑,喉头有苦涩黏液的感觉;他已经停不下来,尽管已经越来越虚弱。有时,他甚至没完没了地直说到后来感觉受迫害至狂的病症的真正发作——边说边做梦;有时,他越来越经常地做极其不祥的梦——一个梦接着一个梦,有时一晚上惊醒三次。他梦见自己被一些丑恶的嘴脸团团围住(不知为什么,更经常的是一些鞑靼人、日本人或一般东方人的嘴脸);这些嘴脸总是都一样肮脏;他们用下流的眼睛挑逗他;而最奇怪的,是这时总使他想起那个毫无意义的词,好像是个希伯来神秘哲学的词,而实际上,鬼知道它是个什么词:恩弗朗希什。他借助这个词,在梦里与那些围住他的精灵作斗争。后来,大白天在他住所的暗黄色斑斑点点的糊墙纸当间都会出现一张性命交关的脸;最后,才偶尔看到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只要是彼得堡真正的秋天,而不是带暗红色反光的黄兮兮绿莹莹的天气,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在大白天也看得见。在这种时候,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感觉到的一切,同参政员昨天遇到他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目光时的感受一样。所有那些性命交关的现象,在他身上显然是因为老坐在一个地方引起的一阵阵致命的烦闷导致的。于是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便惊恐地跑到黄兮兮绿莹莹的雾中(防止被盯梢的危险),顺着彼得堡的马路跑着跑着,跑到了一家小饭馆里。喝了酒。喝过酒,顿时产生了可耻的感觉——倒在一个完全无关的老实的训练班女学员的脚下,对不起,是倒在她袜子边上;招来了一阵表面上毫无恶意的嘲讽、窃窃私语和讪笑。一切以一场野蛮的和带恩弗朗希什的可怕的梦结束。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回想起这一切,耸了耸肩膀,见参政员回到这幢房子后,所有那一切仿佛再次涌上他的心头,某种外界的思想总也使他不得安宁。他走到门旁,去听那传来的刚好能听到的远去的脚步声;这大概是参政员在自己的房里踱步。

为了打断自己的思想,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又开始把这些思想变成枯燥的语言: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瞧您在听我胡扯,可其实呢,在我所有的谈话里,例如在我对自己个人的肯定中,还是包含点病态。我对您说话,同您争论——我不是同您,而是同我自己在争论,仅仅是同自己。您知道,对我来说,话伴等于什么也不是,我会同墙壁,同雾,同完全的白痴说话。我不听别人的思想,也就是说,我只听那些牵涉到我,与我有关的东西。我在奋斗,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孤独在向我进攻,我整整几小时、几天、几个星期地待在自己的亭子间里,抽着烟。我仿佛开始觉得全都不对。您了解这种心情吗?”

“我无法清楚地设想那是什么样的情况。听说这往往发自内心。而在周围什么也没有的空间情况下……对我来说,这比较清楚。”

“可我——就不,瞧你坐在那里并且说,为什么我——是我,于是感到那不是我……您知道这是摆在我面前的一张小桌子。可鬼知道它是什么,是小桌子——或者不是小桌子。您对自己说:鬼知道,生活拿我干了什么。希望我——是我……可这里是我们……一般说,我蔑视所有带‘Ы’(34)音的词儿,这个‘Ы’音本身包含某种鞑靼的、蒙古的、东方的因素。您听呀:Ы。任何一种文明的语言,都是没有‘Ы’这个字母的,它带有某种愚钝、虚伪和模棱两可的东西。”

留黑小胡子的陌生人回想起一个使他激动的人的脸,那张脸使他想字母“Ы”的声音。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仿佛是故意接过话头来,同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进行谈话。

“您一个劲儿地谈论个人的重要性,可是您倒是说说,难道在您上头没有监督,您自己不是同人有联系吗?”

“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是指某个要人吧?”

“我谁也没有指,我只是随便这么……”

“是啊——您是对的,打我从冰天雪地逃跑之后,很快来了一个要人:从赫尔辛福斯(35)来的。”

“这是个什么人物——照贵党的级别?”

“高级的:围绕着他才生出一系列迅速发展的事件,也许是最重大的事件。您知道这个要人?”

“不,不知道。”

“可我知道。”

“啊,您瞧,方才您还说,好像您根本不在党内,而是党——在您的体内。这就是说:您本人就是个要人。”

“啊哟,是他在我身上看到了他的中心。”

“他有重任?”

陌生人打了个寒颤。

“对,对,对,一千个对,这个要人交给我最繁重的任务;这些任务把我送进那个冰天雪地——雅库茨克省的寒冷地方。”

“这么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说起俏皮话来,“一个遥远省份大自然的平原变成了玄妙的心灵的平原。”

“对,我的心灵就像一个世界空间,我从那儿,从世界空间的角度看待一切。”

“您听着,可是在你们那里……”

“世界空间,”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打断他说,“有时候使人感到烦闷,要命的烦闷。您知道,我把什么叫做空间吗?”

没有等到对方回答,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补充说:

“我把自己在瓦西列夫斯基岛上的住所叫做空间:四堵垂直的、贴着暗黄色糊墙纸的墙。当我坐在这些墙里边时,没有谁会来找我,只有扫院子的马特维·莫尔若夫;还有,就是一个要人。”

“您怎么到那里去的呢?”

“对,一个要人……”

“又是一个要人?”

“还是他,这时他也就成了我那道所谓难迈的门槛的守护者。只要他想,为了安全起见我可以几个星期不出门地待在那里,要知道,我在马路上露面一直有危险。”

“瞧您从什么地方把影子带到了俄罗斯生活中——一种铁石心肠的影子。”

“对,是从四堵暗黄色的墙里边。”

“您倒是听着:您的自由在哪儿,它从哪儿来?”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仿佛要对方才的话进行报复,就拿他取乐说。“连着抽十二支烟,您的自由难道就是这?您听着,那位要人可是抓住您了。您付多少钱房租?”

“十二个卢布,不,对不起——还要加半个卢布。”

“这里您倒是屈从于对世界空间的直觉了?”

“对,这里,这里也并非全都像样——东西不像东西;在这里我得出一个信念,窗户——不是窗户;窗户——是通向广阔空间的一个切口。”

“在这里您大概得出一个思想,认为运动的旋风统管下层不知道的东西,因为上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继续讥笑说,“上头是什么?”

但是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平静地回答说:

“运动的上头——是一片世界性的深不可测的空地。”

“那其余的一切,为的什么?”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受鼓舞了。

“为了病啊……”

“怎么为了病?”

“就是为那种折磨着我的病,暂时我还不知道那种病的古怪名称,可它的症状,我很清楚:不由自主的哀伤,幻觉,伏特加酒,抽烟;因为酗酒——脑袋常隐隐地疼;最后,还有脊神经的特殊感觉——它每天早上折磨你。您以为这是我一个人的病吗?好像不是。就连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连您——也有病。几乎所有的人——都有病。啊,算了,请吧;知道,我知道,我预料到您要说些什么,不过毕竟,哈——哈——哈!几乎所有思想先进的党员——他们也都患着同一种病,它的特征,在我身上已经够明显的了。您知道,老早在和一位党员同志见面时,我就已经喜欢研究他了,知道吗;常常是这样的——一连几小时的会议,各种事情、想法、谈话,全都是关于美好、高尚的事儿,我的同志就很激动,而然后,知道吗,这位同志让进餐厅。”

“这又有什么呢?”

“于是,不用说,是伏特加酒,以及其他什么——一杯接着一杯;而我就注意看,如果喝完一杯后这位话伴的嘴唇上出现这样一种讥笑(是什么样,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我说不好),我就知道,我的这位有先进思想的话伴不可靠;他的话和行为都不能相信,我的这位话伴患有意志薄弱和神经衰弱症;请相信,没有什么保证他的脑子不发软;这样的话伴不仅会在困难的时候不履行诺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打了个寒颤),他还会偷窃、叛变、强奸姑娘。他出现在党内——是一种反间行为,反间行为,可怕的反间行为。我从那时起就明白,您知道吗,那些嘴唇边上的这种皱褶、弱点、嘲笑和鬼脸的全部意义了。而且,不管我把目光转向哪里,到处见到的都是同样的紊乱心情,一种共同的、秘密的、难以捉摸地流行的反间行为,就这么一种在共同的事业的名义下的嘲笑——它怎么样,对不起,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确切地,我还难以向您完全说清楚。我只能准确无误地猜度它,在您身上,我也猜到了它。”

“而在您身上没有?”

“我身上也有,我早就不相信所有那些什么共同的事业了。”

“这么说,您是个奸细。您别生气,我说的是纯粹思想上的反间行为。”

“我。对,对,对。我——是个奸细。但我的全部反间行为是为了一个伟大的、神秘地引向某处的思想;不是的,它不是思想,而是——一股潮流。”

“什么样的潮流?”

“要说潮流,我没法用语言给它下个定义,我可以称它是一种对死亡的共同渴望;我也怀着欢呼、欣悦和害怕的心情,为它陶醉。”

“当您开始为死亡的潮流感到陶醉的时候,您的嘴唇边上大概也出现那种皱褶。”

“也有。”

“您也开始不断抽烟,喝醉酒。”

“对,对,对。还有了特别的性欲冲动感。您知道吗,我没有爱过任何一个女人;我爱上的——怎么说呢,是女人身体的一些个别部位,化妆品,比如长筒袜。而男人们,则喜欢上了我。”

“而正好在那时候,某一个要人出现了?”

“我真恨他。您知道——对,显然,您不是凭自己的意志,而是凭悬在我头上的命运——捉摸不定的命运的意志——知道我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个性,变成了自己影子的附属品。一个捉摸不定的影子——大家都知道;而我——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大家一点儿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是要知道,忍饥挨冻和受种种折磨的不是那捉摸不定的人,而是杜德金。例如,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非常富于感情;那捉摸不定的人却既冷漠又残酷。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生来非常开朗,爱好交际,不反对过富足满意的生活;一个捉摸不定的人却应当清心寡欲,默默无闻。一句话,捉摸不定的杜德金的影子直到今天仍在完成自己得意的行动。当然,是在青年人的头脑里;我自己则受了要人的影响——您瞧瞧我成了什么样子?”

“是呀,您知道……”

两个人又沉默了。

“我的神经,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终于也出了点古怪的毛病。受这种毛病的影响,我得出了出人意料的结论:我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完全明白了自己在冰天雪地的死界燃起内心深处的仇恨之火完全不是对政府,而是对——某个要人的。要知道,是这个要人把我杜德金变成了杜德金的影子,把我逐出三维世界而禁锢在我那顶层亭子间的一堵墙上(知道吗,往两边伸开双臂贴墙站着,这是我失眠时喜爱的姿势)。就这样贴墙站着(我能这样,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几个小时地站着)。有一天得出了我的第二个结论,如果注意到我那正在发展的毛病,这个结论仿佛古怪地——仿佛古怪地同一种已经理解的现象联系在一起。”

对那种现象,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觉得还是不说为好。

这种现象是一种古怪的幻觉:在他住所黄褐色的两边时不时有一张透明的脸。它有时像闪米特人,脸上又常常露出蒙古人的特征:满脸令人不愉快的黄红色反光。一会儿是闪米特人,一会儿是蒙古人,他们充满仇恨地注视着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这时,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点着一支烟,那闪米特人或蒙古人便通过卷曲升起的青灰色烟雾,微微翻动着自己的黄嘴唇,而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心里则仿佛始终只有同样一个词儿:

“赫尔辛福斯,赫尔辛福斯。”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置身于赫尔辛福斯之中,是在他从不远的地方逃跑之后;他同赫尔辛福斯没有任何联系:在那里,他只同一个要人见了一次面。

那么,为什么恰恰是赫尔辛福斯呢?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继续喝着白兰地。酒精慢慢地在起作用:喝了伏特加酒(葡萄酒他喝不起),出现单调的同一种效果——波浪形的思想线路变得弯弯曲曲的,弯曲互相交织起来了。要是再喝下去,思想的线路就会变成一堆割断的,对他的独立思考的人来说是天才的阿拉伯式的图案;但也只有对他来说在这一时刻是天才的;只要他稍稍清醒点,天才的意义就消失了;天才的思想原来不过是一派胡言,因为在这几分钟里,思想无疑走在了语言和大脑的前头,开始疯狂地快速旋转。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激动,感染了阿勃列乌霍夫:青灰色的烟雾和第十二支抽完的烟头使他十分生气;从烟雾和这一堆烟灰烟头中,仿佛产生出了一个无形的第三者,他正站在他们两个人中间;这第三者一产生出来,现在已经统治着所有的人了。

“请等等,也许,我和您一块儿出去;我的脑袋疼得要裂开似的。外边空气新鲜,可以无拘无束地继续我们的谈话。您等一会儿。我只换件衣服。”

“这是一个绝好的思想。”

门外传来一阵尖锐的响声,打断了谈话;还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想了解一下是谁敲门之前,懒洋洋半醉的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已经很快把门打开了:一个长着大耳朵的秃头正像要扑过来似的在门洞处对着陌生人,那头颅和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脑袋差点儿前额相撞。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尴尬地退开,并看了一眼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看了他一眼,看到的却只是个……理发模特儿:一个苍白、蜡制的美男子,脸上挂着令人不愉快的微笑,把嘴巴拉开到耳根附近。

他往门口望了一眼,而在开着的门口站着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腋下……夹着一个大西瓜……

“这样——嗯,这样——嗯……”

“我好像打搅了……”

“我,柯连卡,你知道吗,给你拿来个西瓜……瞧……”

照家里的习惯,在这个秋天时节,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回家来有时买个阿斯特拉罕的西瓜——他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都喜欢吃。

三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在这一瞬间,他们每个人都感觉到一种最坦率的,纯粹是动物本能的惊恐。

“啊,爸爸,这是我大学同学……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

“哦,原来是……很高兴啊。”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伸出自己的两个手指。那双眼睛并不可怕,真的——这是街上朝他看的那张脸吗?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眼前看到的,只是个受贫困折磨的羞怯的人。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热烈地抓起参政员的手指头,那种性命交关的感觉消失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眼前见到的,只是个可怜的老头子。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以一脸令人不愉快的微笑瞅着两位,不过他也安下心来了——一个羞怯的年轻人向一个疲惫的老朽之躯伸过一只手。

但三个人的心都在剧烈地跳动,三个人的目光却在互相回避。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跑去穿大衣,他现在想的——只有一件事:她昨天在窗下徘徊,就是说,她在发愁、想念;但是今天等待着她——等待着她的是什么呢?……

他的思想被打断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从柜子里取出自己的多米诺,并拿它披在自己的长礼服上;他用佩针把红色的锦缎前襟别上;在这之前,他已经戴好了尼古拉式的礼帽。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当时在和陌生人进行谈话;儿子房里的混乱,卷烟,白兰地——所有这一切,都在他心里留下不快和痛苦的印象。不过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回答使他放了心:是些前言不搭后语的回答。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红着脸,牛头不对马嘴地作着回答。在自己面前,他看到的只是些慈善的皱纹;这些慈善的皱纹中间嵌着一双东张西望的眼睛——一双受到了伤害的眼睛;可那激动的低沉嗓子在嚷嚷什么,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注意听到的只有最后几个词儿,他仅仅只捕捉到一连串断断续续的惊叹……

“您知道吗……还是个中学生时,柯连卡便知道所有的鸟……读了卡依戈罗德(36)……”

“他好学……”

“现在可不了,他全丢了……”

“也不到大学里去……”

六十八岁的老头子断断续续对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哼哼唧唧说,在捉摸不定的人心中引起某种类似同情的感觉……

这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走进房里。

“你上哪儿?”

“我有事,爸爸……”

“你们……这么说……和亚历山大……和亚历山大……”

“和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

“噢——是……就是说,和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心里则在想:“好吧,也许是好事,可眼睛,也许——刚才是发花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对此还暗自在想,贫穷——不是罪过。只不过他们干吗喝白兰地(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讨厌酗酒)。

“是的,我们有事……”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煞费苦心在想怎么说合适:

“也许……吃了午饭走……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和我们一起吃……”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看了看表:

“不过……我不想为难……”

……

“再见,爸爸……”

“祝你们好吧……”

……

他们打开门顺着回音很大的走廊往前走时,身材矮小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落在了他们后头——在半暗不明的走廊上。

他们走过半暗不明的走廊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便在那里站住了;他伸长脖子,用好奇的目光在后边看着两人。

不过——毕竟,不过——毕竟……昨天有一双眼睛看过他(37):它们流露出的有憎恨又有惊恐。而这双眼睛:是他这个平民知识分子的。还有令人非常不愉快的曲折——有过,还是没有过——从来没有过?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是个大学生。”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阔步追了上去。

……

在豪华的前厅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抓住自己一个正要消失的思想,在老仆人面前停了下来。

“喂——喂……喂……”

“有什么吩咐?”

“啊……一只耗子!”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继续毫无办法地擦着前额,追想着他借助“耗子”这个语言符号应当表达的东西。他常常这样,尤其是在阅读通篇都是由不可思议的词汇组成的很严肃的论文之后。读完这些论文之后,任何一件东西,甚至——任何东西的名称都仿佛变得难以想象;反之,所有可以想象的东西都显得完全非物质和虚无缥缈的了。于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就此气恼地说:

“一只耗子……”

“是的!”

“它在哪里?听着,您拿它怎么了?”

“是踩死的一只吗?扔到滨河街上了……”

“是这样吗?”

“怎么不呢,少爷,从来都是这样的。”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对这种幼小的生灵怀有特殊的感情。

对耗子的命运放下心来后,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和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便一起动身了。

其实,两人都动身了,因为两人都感到,台阶的柱形栏杆处好像有个人在用探问、忧伤的目光望着他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