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 出来了,出来了

一条阴森森的马路上,矗立着一幢阴森森的建筑物。天稍稍黑下来,路灯开始发出苍白的微光,照亮着大门口;第四层还被日落的余辉映成一片红色。

人们从彼得堡的各个角落拥向那里,这人群由两部分人组成:第一部分是工人和戴着从鲜血染红的满洲大地带回的帽子的人,第二部分是一般的抗议者。抗议者迈开长长的双腿走着;脸色苍白,身体虚弱;他有时服用菲丁(38);有时也服用与没有喝完的杂酒掺和在一起的混合物。今天他带着多节杈的棍棒。如果我的这位抗议者站在天秤的一端,而把他多节杈的棍棒放在天秤的另一端,那么毫无疑问,一定是抗议者的器械一端往下沉。不完全清楚的是:谁跟着谁在走;是棍棒在抗议者面前晃动,还是他跟在棍棒后边走。但最不可思议的是,棍棒本身从涅瓦大街、普希金大街、维保大街那边飞奔过来,甚至从伊兹马依洛夫部队一边飞奔过来。抗议者在他后面缓缓移动着,他气喘吁吁,勉强才跟得上。晚报增刊出版时,一个机敏的男孩子飞奔着过去——要不是我的抗议者是个工人,而比方说——只是个一般的抗议者,这机敏的孩子会把他撞倒的。

最近一个时期,这种所谓一般的抗议者到处游逛绝非偶然,在彼得堡、萨拉托夫、查列沃科克夏依斯克、基涅什莫。他并非天天总这么游逛……通常不过是傍晚时出门散会儿步。日落的时候,宁静而平和;街头的贵族小姐也是这么静悄悄地笑着;我的抗议者就和贵族小姐一起悄悄笑起来——不带任何棍棒;开玩笑,抽烟;以最温和的姿态同看院子的人寒暄,还用最温和的姿态同地段警官勃雷卡切夫交谈。

“怎么,您哪,勃雷卡切夫,大概在这里站腻了吧?”

“当然,老爷,职务在身——不轻松啊。”

“等着吧,很快要改变了。”

“愿上帝保佑,有什么好的——这样,违背良心的事,您自己知道,行不通。”

“就是嘛……”

抗议者这人没有什么,地段警官勃雷卡切夫也没有什么:两个人都笑了。一枚五戈比硬币飞到勃雷卡切夫手里。

第二天又出门游逛——出什么事儿了?日落的时候,宁静而平和;自然界的一切依旧丰富多彩;剧院和马戏团——全都在照常演出;城市的自来水管也完好无损;而——可是,不,一切都不对头。

昨天那位和善的人穿过小公园、马路、广场,在一座伟人纪念碑前痛苦地犹豫了一会儿,便带着根很大的木棍大步走了。此人威严、默不作声,庄重地可以说是故意朝前伸出一只套着防雨套鞋的半高靿系带子的靴子;他威严、默不作声,庄重地用棍棒敲着人行道;同地段警官勃雷卡切夫连个招呼也不打,地段警官勃雷卡切夫也没有说什么,他只面对空中坚决地嚷嚷着:

“请往前走,先生们,往前走,别堵住。”

一看:警察所长波德勃列日尼正在一个地方来回转。

我这位抗议者的目光也在转:一会儿朝那里,一会儿朝这里。像他一样的抗议者是否都已经在伟人纪念碑前集合到一起了?他们会不会都集合在人满为患的那个监狱门前的广场上了?但是伟人纪念碑四周围都是警察,而广场上——空无一人。

我的抗议者走着,走着,边走边遗憾地叹着气。他回到自己的宿舍,妈妈给他沏炼乳茶喝。因为,那天报上登了点什么,是登了点什么,说是要采取措施——加以制止,说是要——不惜一切。举措一发表——抗议者也就徘徊不前了。

第二天不见有举措,街上也不见这个人。这个人感到满意,我的地段警官勃雷卡切夫感到满意,警察所长波德勃列日尼也满意。伟人纪念碑周围也没有警察了。

我的抗议者在这十月的一天出来了没有?出来了,出来了!毛茸茸的满洲皮帽也拥到了街上,人们和那些皮帽融合在一起,人群这儿那儿毫无目的地走着,人们和满洲皮帽都朝一个方向走去——向顶上金光闪闪的那幢阴森森的大楼拥去。到了落日余晖照映下阴森森的大楼旁边时,人群成了清一色的抗议者和皮帽;一位在校的小姐也混到了里边。

大楼门口已经是人声鼎沸,人声鼎沸——嗬,鼎沸,鼎沸!还能怎么样呢?工人没有工夫讲究礼貌,空气很糟,墙角落那边已经拥挤起来。

角落深处,在靠近便道的地方,一位警察和善地臊红着脸在原地跺脚(天很冷);警察分局长的脸——臊红得更厉害。本身灰溜溜穿一件灰大衣的他,像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影子,叫了几声,同时规规矩矩地提起马刀,目光一直朝下。这是因为背后——市民伊万·伊万诺维奇·伊万诺夫和他的夫人伊万尼哈及路过这里的尊敬的一等商人普查诺夫和他的雇员们(伏尔加河上的渔工)正向他表示不满——用口头指责,警告,嘲笑,以及甚至——猥亵下流的谩骂。灰溜溜的警察队长越来越胆怯地嚷嚷着:

“往前走,先生们,往前走!”

但他越来越羞怯,栏板外边连毛腿的马鼻子扑哧得越来越厉害。从圆木的锯齿形顶上——突然不知不觉地——探出一个蓬乱的脑袋;如果站得高点,可以看见栏板外边一些刚从草原上来的人正手执马鞭,扛着步枪,在那儿为了点什么事发火,全都气鼓鼓的;那些穿得破破烂烂的人焦急、愤怒、默默无言地在马背上又蹦又跳;鬃毛蓬乱的马儿——也在又蹦又跳。

这是一队从奥伦堡来的哥萨克骑兵。

阴森森的大楼里边是一片混浊的红黄色,这里的一切都在蜡烛的照亮下,什么也看不见,除了一些人体,人体和人体:弯曲的,半弯曲的,稍有点弯曲的和完全不弯曲的。那些人体,只要能围着坐和围着站的,都围在一起坐着、站着,形成一个逐渐递高的半圆形大厅;看不见讲台,也听不到讲台上发出的声音: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空间里这样鸣响着,通过这“呜呜呜”的声音有时能听出:

“革命……进化……无产者……罢工……”然后又是:“罢工……”又一次:“罢工……”

“罢工……”一个声音突然说,鸣响声更重了,在两声很响亮地说出的罢工之间,声音很低地冒出一句:“社会民主党。”然后一下子又是一阵密集的“呜呜呜……”的低音。

很显然,这里指的是在那边,那边,那边已经开始罢工了;而那边,那边,那边则已经准备好要罢工了,所以在这里和这里——也将举行罢工:就在这个地方罢工。因此——不许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