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 逃跑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顺着靠近涅瓦河的一条空旷的大街往家走,一辆宫廷四轮轿式马车的照灯从他身边飞驰而过。他从冬宫排水渠的石拱下看到涅瓦河,那边,在弧形的小桥上,他注意到一个每天晚上都在的影子。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回到自己简陋的住所去,以便独自一个人坐在咖啡色的斑斑点点之间,注视生存在潮湿墙缝里的潮虫的活动。他一夜过后早晨出门,更像是从那些爬行的潮虫堆里逃跑;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多次观察早已使他得出一个思想,认为自己一夜的宁静直接取决于头一天的活动的平安无事。最近一个时期他带回的,不过是一些在街上,在小餐厅和茶馆里经受过的心情。

今天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回家的呢?

他的感觉被一根脱落的、有力的但眼睛看不见的尾巴拖拉着;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从相反的方面去体会这些感觉,他通过意识沉浸在尾巴上(也就是躲到背后):这几分钟里,他老是觉得自己的背部裸露着,而有个巨大的躯体正像冲出大门似的从这个背部出来,准备奔向深渊——这个巨大的躯体便是他这一昼夜的感觉,尾巴使感觉冒烟了。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想:只要一回到家,这一昼夜的活动就会关上大门。他还是竭力想用他亭子间的门把尾巴和背部隔开,可是,尾巴还是夺门进来了。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为自己保留下了一座像宝石一样闪闪发亮的桥。

桥那边的更远处,从绿莹莹朦朦胧胧的夜间伊萨基辅的背景上,矗立在他面前的,依然是那块悬崖;还是涅瓦河岸边那个神秘的骑士(39),他正伸出一只沉重、发绿的手,高举着自己的铜铸桂冠;一匹马在一个戴着毛茸茸皮帽的睡着了的近卫军士兵上方疑惑地举起两只前蹄;而在两个前蹄的下边,一顶毛茸茸的皮帽在一个要睡着了的老近卫军士兵头上慢慢摆动,号牌从帽子上掉下来,落在了刺刀上。

摇摇晃晃的半影遮住了骑士的脸;脸的金属于是因为含糊不清的表情而成了双影;一只手掌伸进在绿松石色的空气中。

从金属骑士疾驰到涅瓦河岸的那个孕育着后果的时候起,从他把马掷到芬兰灰色的花岗岩上那些日子起,俄罗斯分裂成了两半;分裂成两半的,还有祖国的命运本身;俄罗斯——受苦受难,号哭着,直到最后一刻,分裂成两半。

你啊,俄罗斯,像一匹马!两个前蹄伸向了空荡荡的一片黑暗之中,而一双后腿——牢牢地长在花岗岩根基上。

你想脱离拖住你的巨大石块吗,就像别人脱离坝基一样同自己疯狂的儿子们分手吗?你是否想脱离拖住你的石块,无所依托地悬在空中,以便然后倒在水的混沌之中?或许,你是想扑向前去,划破雾霭,穿过空气,以便和自己的儿子们消失在云中?要不,你,俄罗斯,竖起前蹄,面对把你抛到这里的严峻命运,在这阴霾的北方,在这落日的余晖特别长久、时间本身忽而是严寒的夜晚忽而是光明的白昼不断变换着的地方——沉思了多少年?或许,你是害怕跳跃,又停下四蹄,以便扑哧着鼻子把伟大的骑士带到那些靠不住的国家所处的开阔平原的深处?(40)

不会这样的!……

铜马既然纵身跃起,眼睛注视着前方,就不会停下四蹄:历史的跳跃——将发生;将出现大的动荡;土地将被割裂;高山将在地震中倒塌;可爱的平原将因为地震而到处高低不平——尼日涅、符拉基米尔、乌格利奇(41)就在那隆起的高处。

彼得堡则将一片荒芜。

这些日子里,地面上所有的人都将抛开自己的地方;将大吵大闹——世界上不曾有过的大吵大闹;大批黄皮肤的亚洲人将离开久居之地,把欧洲原野变成血的海洋;将会有,将会有——对马岛!将出现——一个新的卡尔卡(42)……

库利科沃之战,我等待着你!(43)

这一天,新的太阳将普照我家乡的土地。太阳啊,如果你不升起,那么,啊,太阳,欧洲的海岸将被沉重的蒙古黑斑所覆盖,这些岸上将到处漂满泡沫;生活在陆地上的生灵将重新沉入海底——沉入早已被遗忘了的发源地的混沌之中……

啊,出来吧,太阳!

……

天空中出现了一个绿松石色的决口,一个燃烧着的磷斑正穿过云层,迎它飞去,突然停在了遍体光明耀眼的月亮上;刹那间,一切都冒出火焰:水,管筒,花岗岩石,闪着银光的沟槽,拱门上的两尊女神像,四层大楼的屋顶;伊萨基辅大教堂的圆尖顶显得纯洁,豁亮;骑士的前额、铜铸桂冠——也冒着火焰;岛上的灯火变得黯淡了;而涅瓦河中心的那艘模糊不清的船,变成了普通的捕鱼帆船;船长桥楼上那个明亮的小点,也更光芒四射了;也许,这是那戴着有耳套的荷兰皮帽的灰蓝鼻子水手长正燃着的烟斗,要不——是岗位上值班水手那明亮的信号灯。从铜骑士上落下一个恰似烟黑的轻盈的半影。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刹那间清楚地看到了人们的命运:可以看见将会怎么样,可以认识到什么事永远不会发生——于是,全都清楚了。原来,命运变得明朗了;但是他害怕看到自己的命运;面对命运,他感到震惊、激动,经受着苦闷和寂寞。

一团团的云朵又疯狂地飞奔起来;飞奔起来的,还有拖着妖魔尾巴的烟雾;其中远处正隐约闪现出一个燃烧的磷光斑点……

这时听到了一声——震耳欲聋的惊人巨响:是一辆汽车,那巨大的反光镜令人无法忍受地一闪,冒出一股汽油味,打旁边疾奔掠过——从拱形结构上掉到了河里。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仔细一看,有一群黄皮肤的蒙古人已经穿过广场;因为太突然,他跌倒了;那顶湿透了的皮帽先掉落在他前头。这时,在他背后响起一阵像是似泣如诉的声音。

“上帝啊,耶稣基督!救救我们,宽恕我们吧!”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转过身子,明白了,是他旁边的一个尼古拉耶夫斯基的老掷弹兵在低声诉说:

“上帝啊,这是什么?”

“一辆汽车,几位日本贵宾……”

连汽车的影子也没有。

一个由一顶仆人戴的三角制帽和一件在风中飘起两个下摆的大衣及一辆挂着两盏灯的四轮轿式马车组成的模糊轮廓,从雾中显露出来,又消失在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