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 斯捷普卡

一条铁路干线从科尔皮诺伸展到彼得堡附近:这个地方——没有比它更阴暗的了!大家一清早乘火车到彼得堡,清醒过来——一瞧:窗外一片死气沉沉;见不到人,也看不到村庄;仿佛人类已经死绝,连土地本身——也像一具尸体。

瞧那冻僵的杂乱低矮树丛的表面,从远处到地面竖着一道乌云;地平线是铅灰色的;天空下面是一片阴暗的土地……

烟囱林立、烟雾腾腾的科尔皮诺!

从科尔皮诺到彼得堡有一条铁路干线:它伸展着,像一条带子;道路两边铺着碎石和一排电线杆。一个工人用木棍扛着个小包裹打那儿经过,他原来在一家火药厂工作,为了点什么被赶了出来,便徒步到彼得堡去。周围一片枯黄的杂草;路旁的碎石没有一点生气;高起来又低下去的枕木;一块接一块的条纹路标;电话线没完没了地发出刺耳的颤抖声。这工人是个破落的小店主的儿子,他的名字叫斯捷普卡,在郊区一家工厂才干了一个月,便离开工厂走了:彼得堡矗立在他面前。

工厂的那边已经显露出高大的多层建筑物,工厂本身在烟囱那边——瞧那边,那边,还有——那边: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那些地方的地平线像是用烟黑抹成的,那里的一百五十万居民都生活在烟黑中。

瞧那边,那边,还有——那边:粘着有毒的焦糊物质;焦糊物质中竖立着烟囱;这里的一根烟囱竖得高高的;那边的一根——稍稍矮一点儿;再远去——矗立着一排细小的烟囱,最后它们终于细得——像头发丝;远处可以数出几十根头发丝;在较近一根被熏黑的烟囱口上,装着一根避雷针,那箭头好像在威胁天空。

这就是我这位斯捷普卡所见到的,可是对于所有这一切,我的斯捷普卡——他的理解等于零。他脱下靴子,坐在碎石堆上;把脚重新裹一裹,吃了点筛过后剩下的面粉做的粗面包。接着,他继续往前——拖着步子向那个有毒的地方,向那个烟黑处,向彼得堡走去。

当天傍晚,看院子人住的房门开了。开始时,门尖叫了一声;一块门板砰的一下掉了下来:中间站着看院子的人。马特维·莫尔若夫埋头在读报,喏,读的当时是《交易所公报》;当然,看院子人的胖太太(她一直耳朵痛)把几个枕头推到桌面上,她在用俄罗斯松节油消灭臭虫——看院子人的屋里散发着一股浓浓的呛鼻的气味。

那一分钟,看院子人住的房门尖叫一声打开了,并砰的一下掉下一块门板,斯捷普卡正跨门槛犹豫不决地站着(瓦西列夫斯基岛上的看院子的马特维·莫尔若夫是他在彼得堡唯一的同乡:斯捷普卡当然——是来找他的)。

到了傍晚,桌面上出现了一瓶伏特加酒,摆着一些酸黄瓜,来了一位身带吉他的修鞋匠别斯梅尔特内。斯捷普卡不喝酒,就看院子的莫尔若夫和修鞋匠别斯梅尔特内两人喝。

“瞧……是老乡,老乡在说什么……”莫尔若夫得意地笑笑说。

“这都是因为他们缺乏应有的概念。”修鞋匠别斯梅尔特内耸了耸肩膀,他用一个指头拨了拨弦线,出声了:嘣,嘣。

“采列别耶沃村的老爷子他咋样啊?”

“一句话:整天醉醺醺的。”

“而女教员呢?”

“女教员没有啥,听说嫁给驼背的弗洛尔了。”

“瞧……是老乡,老乡在说什么……”马特维·莫尔若夫得意地笑笑说,同时用两个指头拿起一条黄瓜,把黄瓜吃了。

“这都是因为他们缺乏应有的概念。”修鞋匠别斯梅尔特内耸了耸肩膀,他用一个指头拨了拨弦线,出声了:嘣,嘣。而斯捷普卡在讲述,一个劲儿地讲述着:他们村里怎么出了几个古怪的人,这些古怪的人干了一切的一切之外,还宣告新一代的诞生,也就是解放——普遍的解放。还说道:说道是快要实现了;至于他斯捷普卡自己,他曾经去找那些最古怪的人恳求过——这事,一字未提。他还讲到一位外来的老爷,以及与此全部相关的一切:这是个怎么样的老爷等等。是从一个富裕的新娘子那儿逃跑到村上来的,如此等等。本人便去找——古怪的人们,可是他(虽然是个老爷)无论如何也敌不过那些人的古怪想法。听说报导过,好像是他悄悄走掉了。关于一切,对了,还有:另外他还骗走了一个商人家的姑娘。总之一句话:新一代的诞生,解放,以及等等——快要实现了。看院子的莫尔若夫对这种说着玩的事儿十分吃惊,而修鞋匠别斯梅尔特内却并不感到奇怪,一个劲儿地喝着伏特加酒。

“这都是因为他们缺乏应有的概念——抢劫,老爷,下一代,普遍解放,全都是因为这;因此才有古怪的人;缺乏任何概念,不过,谁也没有什么概念。”

一个指头拨着弦线,于是——“嘣”、“嘣”!

斯捷普卡对这事只字未提——避而不谈他在科尔皮诺工厂,从那些人那儿得到一张便条以及有关的一切:什么及怎样。最主要的,是他避而不谈自己在科尔皮诺工厂同一个小组发生联系的事情,他们在彼得堡附近开过会,以及等等。如果相信那些人的话,其他的一些人从去年开始就参加开会了——采取极端行动,而且——大家一起……关于所有这些事儿,斯捷普卡对别斯梅尔特内也一字未提,然而却唱起了歌来:

咚隆啪——

香豌豆,

一只大公鸡,

啄食在窗下。

嘚咚啪——

亲爱的阿涅塔,

别碰鸡冠花,

就给你报答。

但修鞋匠对这歌只耸了耸肩膀,他一巴掌按在吉他上:“咚隆——啪,嘣——嘣——嘣——嘣。”他也唱了起来:

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再也见不到你——

有氨水一小瓶,

藏在我上衣口袋里

有氨水一小瓶,

倒进我发干的喉咙里,

哆嗦着,我倒在便道上——

心爱的小鸽子,我再也见不到你!

一巴掌击在吉他上:咚隆,咚隆,嘣——嘣——嘣……斯捷普卡对此感到吃惊。

不顾过失和屈辱,

安琪儿带着金喇叭来了——

主啊,主啊,

不朽的主啊!

保佑我们,不朽的主啊——

在你面前,我们都是孩子:

你——在

天上!

住在顶层一位很年轻的老爷走进看院人的屋里,听了后,向斯捷普卡问起那些很古怪的人:他们怎样宣告人生的观念;这些观念将在什么时候实现;但他想听的更多的是那位外来的老爷达里亚尔斯基的情况——和大家一样。顶层年轻的老爷本人瘦瘦的,很明显有病;渐渐地,老爷把一小杯酒喝完了,因此斯捷普卡又开导他说:

“老爷,您有病,又抽烟又喝酒,您啊——快完蛋了。您,应当承认,嗜酒如命,而如今又要戒酒,都是坏在又抽烟又喝酒上。我还知道,是谁把大伙儿连在一起的,是日本人!”

“你打哪儿知道的?”

“说酒吗?首先是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伯爵本人,他写过一本书叫《第一个酿酒师》(44),读过吗?——就是他说的,还有彼得堡城下的那些人也这么说。”

“那么日本人呢,你从哪儿知道的?”

“而日本人嘛,关于日本人,大家都知道……我还要提醒您莫斯科遭过一次飓风,大家也都说了——如此这般,死难者的灵魂,就是说从那个世界过来,横扫了莫斯科,就是说,没有悔罪就死了。这还意味着:得在莫斯科暴动。”

“而彼得堡,会发生什么事?”

“什么事,中国人将修建什么佛庙(45)!”

老爷于是把斯捷普卡带到自己住的顶层亭子间——老爷的住处不怎么样;再说老爷一个人也觉得可怕,于是他把斯捷普卡带回来,他们在那里过夜。

他把斯捷普卡带回来,让他坐在自己面前,从小箱子里拿出一封撕得破破烂烂的信,他给斯捷普卡把信念了一遍:“你们的政治信念,我十分清楚:同一个魔鬼,同一个靠可怕的力量达到的目标。你们不相信我,其实我也知道,我知道你们很快会认识清楚,就像许多人不久会认识清楚一样……把我也救出魔掌。

“伟大的时代临近了:到末日开始不超过十年了。请记住、写下并转告后代:一九五四年比任何年代都重要(46)。这将关系到俄罗斯,因为在俄罗斯有着费拉德尔菲亚教堂的摇篮,我们的主耶稣基督曾亲自为这座教堂祝福。现在我知道,索洛维耶夫为什么谈到对索菲娅的崇拜(47)。这一点——您记住了吗?与此相联系,在尼日戈罗德一个女教徒那里,等等,等等。”斯捷普卡擤了擤鼻子,老爷则读着信——信读了很久。

“是啊,它——瞧,瞧,瞧,它是怎样的一位老爷写的?”

“他在国外,是个政治流放犯。”

“原来这样。”

……

“会出什么事呢,斯捷普卡?”

“我听说,一开始将发生残杀,然后是普遍的不满;然后各种各样的疾病——瘟疫,饥饿。那边一些最聪明的人说,将发生各种各样的动乱:中国将起来保卫自己,穆斯林们显然也将发生骚乱……只是这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那么,然后呢?”

“其余的一切得看一九一二年结束之时(48);不过,到一九一三年……对了,有这么一种预言,老爷,尖刀对着我们……结果,日本人获全胜,然后又是——诞生出新一代的青少年。还有,据说在普鲁王国那里……怎么了,是的,这就是预言,老爷,得建造一艘诺亚方舟!”

“可是怎么建造?”

“好吧,老爷,我们等着瞧。您对我,我对您,我们私下说说。”

“我们私下说些什么?”

“全关于那件事:基督二次降世。”

“得了吧,这全是胡诌……”

……

“哎,当心,主耶稣!”

第二章结束

* * *

(1)题词出自亚历山大·普希金一首未完成的长诗《耶席尔斯基》(1832)。——原注

(2)其实1905年俄国还没有《同志》报,它于1906年4月至1907年12月和1906年11月至1909年6月分别在彼得堡和莫斯科出版发行。——原注

(3)安德列·别雷另一部长篇小说《银鸽》的主人公,死于宗派活动。——原注

(4)柯南道尔(1859—1930),英国作家,著名系列小说《福尔摩斯侦探故事》的作者。——原注

(5)俄国的货币单位,一卢布为一百戈比。

(6)俄国诗人茹科夫斯基(1783—1852)写过一首长诗《安琪儿和彼里》(1821)。“安琪儿”即天使,“彼里”照诗人解释是高于人却低于生活在天堂的安琪儿的精灵,彼里生活在彩虹之中,飘舞在芳香的地上。——原注

(7)葛饰北斋(1760—1849),日本江户末期浮世画家,代表作有《波间的富士山》、《风中的富士山》等。——原注

(8)原文“呸”和“爱打扮玩乐的轻佻女人”两个词的词根相同,都含蔑视的意思。

(9)唐肯即邓肯(1878—1927),美国女舞蹈家。尼开什即尼基什(1855—1922),匈牙利指挥家。——原注

(10)巴依莱依特是德国巴伐利亚州的一城市名,当时刚建成一座专为上演瓦格纳歌剧的剧院。《女武神》是瓦格纳创作的四部曲歌剧《尼贝龙根指环》第二部,其第三场以奔放舞开始。——原注

(11)“尼古拉”原文为法文。

(12)指马克思和恩格斯合著的《共产党宣言》。——原注

(13)安妮·贝桑特(1847—1933),英国女作家及神智学运动领导人之一。——原注

(14)和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同一人。

(15)旧俄时代俄罗斯人称乌克兰为小俄罗斯,蔑称乌克兰人为一簇毛。

(16)小说里这一段关于偶数、单数、三位一体性及和谐的生活等的描写,来源于古希腊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哲学观点。该学派认为宇宙的和谐是通过诸如单数-多数、右边左边、男-女等对立的范畴实现的,并假定数是一切事物的元素。——原注

(17)瓦格纳歌剧《齐格弗里特》(1856—1857)的结局情节。——原注

(18)位于喷泉路的非流动杂技场,为意大利出生的杂技演员契尼齐里所有,苏维埃年代改名为列宁格勒国家杂技场。——原注

(19)指当时正在举行招魂术活动。——原注

(20)按当时俄国官阶,四等文官、检察长、贵族铨叙局长、陆军少将和海军少将,属于四等官。——原注

(21)指我国东北。

(22)旧俄海军部所在地,位于彼得堡涅瓦大街西端、冬宫广场南侧。

(23)指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特鲁别茨科依(1862—1905)的葬礼,他是位哲学家、政治家、教授,主张君主立宪的自由派政治活动家、莫斯科大学第一位选举产生的校长。他在1905年9月25日去世。“绿色的海洋”这里指送葬路上两旁高大的树木。——原注

(24)即夏日花园内彼得一世的避暑小屋,建于1710—1712年。

(25)出自普希金的诗《想从前》(1836)。——原注

(26)出自普希金的诗《皇村中学的周年纪念》(1831),所引诗句同原作不全相符。——原注

(27)出自普希金的诗《想从前》(1836)。——原注

(28)托里切利(1608—1647),意大利物理学家,他在1643年发现在一种封闭容器内液体上方形成一个无空气的空间。——原注

(29)产生于公元一至三世纪的一种宗教学说。它是基督教、犹太教、各种多神教及希腊、罗马唯心主义哲学某些成分的综合体。——原注

(30)格里戈利·尼斯基(约公元335—394),尼斯城主教,其学说受毕达哥拉斯、柏拉图及新柏拉图主义哲学影响。——原注

(31)公元七世纪神父,写过分析善恶的宗教训诫著作。——原注

(32)鲁道夫·哈内克(1851—1930),德国新教神学家,柏林大学教授,其著作《基督教的实质》本世纪初多次在俄国出版。——原注

(33)指叶卡捷琳娜二世时“为褒奖军功卓著的人和鼓励军事艺术”设立的一种勋章,勋章分四等,1807年起给低级军官颁发。——原注

(34)俄文复数第一人称“我们”的第二个字母Ы发“厄”音。

(35)即今芬兰的赫尔辛基市,1917年前叫赫尔辛福斯。——原注

(36)德米特里·卡依戈罗德(1866—1924),俄国物候学家、教育家,发表过许多关于俄国动植物的通俗读物作品。——原注

(37)作者的叙述这里有误,据情节,参政员和杜德金在马路上及在参政员家中相遇发生在同一天。——原注

(38)一种神经系统疾病或癔病发作时服用的药剂。——原注

(39)指涅瓦河边策马向前的彼得一世铜像。

(40)普希金的长诗《铜骑士》中,有“你要奔向何处,高傲的马,你要把四蹄停在何方?”之句。——原注

(41)尼日涅、符拉基米尔、乌格利奇,均系俄国城市名。

(42)对马岛,指1904—1905年日俄战争中俄国一个海军舰队在对马岛海峡全军覆灭事件;卡尔卡是中亚地区卡尔密乌斯河的一条支流,1223年俄军与蒙古鞑靼军在当地发生激战,以俄军大败告终。——原注

(43)1380年俄军与蒙古鞑靼军在库利科沃地区发生激战,俄军获胜,是双方交战多年的转折点。——原注

(44)作家列·托尔斯泰的喜剧,作于1886年,讲第一个做出酒来的人遭受的灾祸。——原注

(45)指1909至1915年在彼得堡郊区老村修建佛教庙宇。——原注

(46)原文如此。

(47)索洛维耶夫(1853—1900),俄国诗人、宗教哲学家。“索菲娅”是其学说中的基本概念,相当于“世界灵魂”、“圣洁而又神秘的理想的人”。——原注

(48)依照作者的看法,1912年在俄罗斯起着决定性作用。——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