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瓦戈医生 第12节

八月底的一天,大清早尤里·安德列耶维奇在加泽特内街拐角的车站登上了开往尼基塔街方向的电车,从大学到库德林斯卡亚大街去。这是他到博特金医院工作的第一天,那个时候这所医院还叫索尔达金科夫医院,这可能都不是他头一次上那儿做业务性的拜访。

尤里·安德列耶维奇的运气真不好。他所乘的这辆电车老爱出故障,一直以来都在发生着不幸。不是大车的轮子陷进了电车的钢轨槽,挡住了电车的去路,耽误了它的行程;就是车底下或车顶上的绝缘体损坏了,发生短路,发出燃烧的劈啪声。

电车司机常常手拿着扳钳从停下的电车前门下来,围着电车走来走去,蹲下来全神贯注地检查,钻进车底下修理车轮和后门之间连接着的机械。

这不走运的电车阻挡了全线的行驶。被它挡住的电车已经挤满了街道,后面接二连三刚刚开来的车子也被堵在电车的后面。这条长龙的尾巴已经延伸到了练马场,并且还在继续延伸。乘客从后面的车上跑到前面出了故障的那辆电车旁并上了车,好像能通过换车节省出什么似的。在炎热的早晨挤在电车这一小块空间里叫人觉得又挤又闷。在从尼基塔街跑过石板路的一群乘客头上,一块黑青色的乌云在空中越升越高。暴风雨就要来临了。

尤里·安德列耶维奇坐在电车左边的单人座上,被人群挤得结结实实地贴在了窗户上。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音乐学院所在的尼基塔街左侧的人行道上。看着人行道上来来往往的步行或乘车的人,可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另外一个人,根本不受他自己控制。

一个上了年纪的头发花白的太太,头戴着一顶缠着亚麻布制成的洋甘菊和矢车菊花的浅色草编帽,身上紧紧地裹着一件紫丁香色的已经过时的连衣裙,手里拿着一个扁平的包不停地扇着,在这侧的人行道上气喘吁吁地拖着步子。她穿着一件紧身胸衣,热得疲惫不堪,浑身是汗,便用花边手帕擦着被汗打湿的眉毛和嘴唇。

她的行走路线正好和电车轨道的路线平行。当修好的电车开动着超过她的时候,她便从尤里·安德列耶维奇的视线中消失。当电车再次出现故障停下来的时候,女士又回到了医生的视线,超过了电车。

尤里·安德列耶维奇回想起中学的算术题,计算在不同时间之内以不同速度运行的列车的时间和顺序。他想回忆起通常的解题方法,但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他最终没能想出解题的方法,便从这些回忆跳到了其他更为复杂的沉思中。

他想到身旁几个正处于成长阶段的人,他们一个挨着一个以不同的速度移动着,还想到在生活中不知谁的命运在何时能超过另一个人的命运,谁比谁活得更久。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某种类似人生竞技场中的相对原则,但最终他被自己搞得思维混乱,于是便抛开了这种类比。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接着响起一阵雷声。倒霉的电车再一次堵在了从库德林斯卡亚大街到动物园的下坡路上。穿紫丁香色连衣裙的女士在一段时间过后又出现在窗外,绕过电车,然后渐渐走远了。第一阵突如其来的雨点落在人行道上、石板路上和那位女士身上。一阵夹杂着灰尘的风从人行道两旁的树木上骤然扫过,刮得树叶一片接着一片地翻滚挥舞,风扯掉了女士的帽子,掀起她的裙边,突然又平静了。

医生突然感到头晕目眩,四肢无力。他强忍着虚弱,从座位上站起来,上下用力地拉窗户的吊带,试图打开车厢的窗户。但窗户怎么也不肯为他的努力让步。

有人向医生喊道,窗户都拧紧并且把窗框钉死了,可他正在同突然发作的头晕作斗争,心里惊慌万分,因此他没有想到那呼喊是针对他的,对那叫喊的意思也是很不解。他继续尝试着,又一上一下用力拽了三次吊带,他猛地往自己身上一拉,突然感到体内一阵前所未有并无法弥补的剧痛。他马上便明白身体里有什么器官被撕裂了,已经是无可挽回的致命伤,一切都完了。就在这时,电车移动起来,但在普列斯纳街上并没走上几步,便又停下来了。

尤里·安德列耶维奇凭借着不同常人的毅力穿过两排长凳中间聚集成群的乘客,穿过过道,挤到了车的后门。人们不让他过去,对着他大声咆哮责骂。他觉得涌入的气流使他有了精神,也许一切都还很不佳,但他已经开始好起来了。

他从站在后门口的人堆中挤过,又引起一阵新的叫骂、碰撞和愤怒。他不顾这些呵斥,从重重人群中突围而出,从电车的台阶上迈到石板路上,走了一步、两步、三步,便扑通一声栽倒在石板路上,再也没有起来。

响起一阵喧哗,乘客纷纷交谈、争论、出着主意。几个从后门走下来的乘客围住了栽倒的人。很快他们便断定,这人已没有了呼吸,心脏也不再跳动了。人们从人行道上向围着尸体的一小撮人走来,有的人心里很平静,有的人却很失望,认为这个人不是被电车轧死的,他的死同电车没有丝毫关系。人群迅速壮大。穿紫丁香色连衣裙的女士也走到人群前,站在那儿,看了看躺在地上的人,听了会儿旁人的议论,又继续向前走去。她是个外国人,但从旁人的议论中已经明白了有的人建议把尸体搬上电车,运到前面的医院去,还有的一些人说应该把警察叫来。她继续向前走去,没有等到他们作出决定。

穿紫丁香色连衣裙的女士就是从梅留泽耶沃来的弗列里小姐,她是瑞士籍。她已经不年轻了。十二年来,她一直在为书面申请准许她返回祖国而忙碌奔波。就在不久前她的申请获得了批准。她是来莫斯科领取出境签证的。那天她是要去本国的大使馆领取护照,她手里挥动的东西便是一卷用带子捆起来的文件。她向前走,已经第十次超过了电车,可她却一点都不知道她超过了日瓦戈,而且比他活得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