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瓦戈医生 第12节

在看到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的第一眼时,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就打算站起来走到她跟前。然而,这样的举动与他的本性格格不入,已经在他身上根深蒂固的拘束和愚笨阻止了他。他决定先不要去打扰她,而是继续自己手中的工作。他把椅子转向了另一侧,背对阅览室其他读者,好让自己不分心,不去看她。手上举着一本摆在前面,另外打开一本放在膝盖上,全神贯注地阅读起来。

然而他的心早已不在他面前的书本上了。他的思绪与他现在做的事毫无关联,忽然他想到了一件令他瞠目结舌的事情,他想起在瓦雷金诺一个冬季夜晚里做的梦,梦中那个女人的声音不正是安季波娃的声音吗?他吓了一跳,急忙转过椅子朝向安季波娃,以便能够看到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吸引了他周围的人。接下来便开始盯住她看。

他半侧着身子,看见她身穿一件浅色格子短衫,系着一条宽腰带,正忘我地阅读着。安季波娃此时完全沉浸在书本里,她像小孩子一样,将头微微偏向一侧,靠在了右边的肩上。有时她抬头望着天花板陷入沉思,有时又眯起眼睛凝视着身前的某个地方,或者用手托着脑袋,握着铅笔飞速地在笔记本上做摘抄,动作十分潇洒流畅。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在旧时梅留泽耶沃小镇所做的观察这时得到了检验和印证。他想:“她不想招人眼目,不想成为美丽迷人的人来讨人喜欢。”美丽是女人的天性,但她藐视这一点,仿佛因为自己长得太美而折磨谴责着自己。而这种骄傲的敌意更叫人无法抵抗,使人为之倾倒。

“她做的所有的事都是那么完美。她读书,使人觉得这好像不是人类的高级活动,而是某种异常简单的、连动物也能做的事,就像提水或削马铃薯一样容易。”

想到这里医生平静了,一种少有的安宁涌上他的心头,他的思想不再像从一个事物跳到另一个事物上这样飘忽不定了。他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安季波娃的出现对他产生了良好的影响,就像影响了病怏怏的女馆员一样。

他不再关心椅子怎样摆放,不担心别人会分他的心,继续工作了一个小时,也许是一个半小时,他比看到安季波娃之前,更加专心致志了。他的面前放了一堆小山一样的书,他还是将它们翻阅完了,他从中选出最需要的之后,还顺便一口气读完了在其中遇到的两篇重要的文章。他对今天所做的事感到非常满意,便开始收拾书,好拿到还书台去。任何无关的想法,蒙受侮辱的感觉都离他而去。凭良心说他丝毫没有其他的企图,只是觉得自己正正当当地工作了一上午,是值得拥有与一位善良的老熟人见面的权利,让自己享受一下重逢的欣喜了。但当他站起来,目光在阅览室里扫视了一圈过后,他却没有再看到安季波娃,她已经不在大厅里了。

在医生还册子的那个台子上,还放着没来得及收走的安季波娃之前借阅的书。这些都是马克思主义的教科书。看来,她这个昔日的教师,想赶在重新登上讲台之前在家里全力以赴地恶补一下政治。书中有目录的那页还夹着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的借书单。这些小票的尾巴露在外面,上面写着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的地址,医生只看了一眼就发现了。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把它抄了下来,这地址很奇怪:商人街,在带雕像的房子对面。

向别人打听了以后,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才知道,“带雕像住宅”这种叫法在尤里亚金非常流行,就像在莫斯科的市区以教区命名,或者在圣彼得堡有个地方被叫做“五个角”一样。

被人称作“带雕像住宅”是一座深灰色的房子,房子正面有一根女神像柱和一座手持铃鼓、竖琴和假面具的古希腊缪斯雕像。这是上个世纪一位爱好戏剧的商人修建的,是用来作为自己的家庭剧场使用的。由于这座住宅坐落在街道一角,而他的后人又把它卖给了商会,所以这条街就叫做商人街了。带雕像的住宅又标志着与这条街相连的整片地区。如今在带雕像的住宅里设有党的市委会,在那面地基有些倾斜下沉的墙上,也就是过去贴着话剧和马戏表演海报的地方,现在贴着政府的法令和决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