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瓦戈医生 第13节

这是五月初的一天,吹着风,有些寒冷。在城里办完事,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到图书馆里转了一圈,他突然想改变所有的计划,去寻找安季波娃。

路上不时扬起的一阵阵灰尘挡住了他的去路,叫他不得不停下脚步。医生转过脸去,眯起眼睛,低下头,等上一小会儿,等灰尘吹过,才继续向前走去。

安季波娃住在商人街上一个叫做诺沃斯瓦洛奇的巷子里,这个巷子就在那个阴森森有着布满青斑的雕像的住宅对面。医生第一眼看到这所宅子,就觉得它确实同它的绰号很符合,它不仅能引起人们的恐惧,还会给人留下一种长久的惊慌不安的感觉。一人半高的女神雕像环绕在屋顶四周围成一个圈。突然吹起两阵遮天蔽日的狂风,就在这两阵风之间,医生有那么一瞬间眼花,仿佛看到所有的女居民都走上了阳台,把身子弯过栏杆,看着他,也看下面逐渐显现出来的街道。

到安季波娃那儿有两条路:一条是从商人街穿过,另一条是通过小巷穿过院子。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不知道第一条路是否存在,于是选择了第二条路。

他刚从小巷拐进院子,就刮起了一阵强风,风从地面向天空吹去,把满院子的垃圾卷上了天,遮住了院子。在这扇黑色帘幕后面,一群母鸡咯咯地叫唤着从医生的脚下冲出来,想要摆脱公鸡的追赶。

当尘土消散后,医生看见安季波娃站在井旁。她用左肩挑着两只在刚刚刮风的时候打满了水的桶。她已经披上了头巾,在额头前系了一个“杜鹃结”,以免风把尘土刮进头发里,为了不让风掀起长衫,她还用膝盖将长衫紧紧地夹住。她担着水往家里走,但没走几步就被新刮起的一阵风挡住了,不得不又停下来。这阵风把她的头巾从头上吹了下来,吹乱她的头发,还把头巾刮到了还在咯咯直叫的母鸡那里。

尤里·安德烈耶夫追过去,捡起了头巾,把它递给站在井边发着呆的安季波娃。她还是像以前那样矜持,没有发出一声惊讶或窘迫的叫声,只是轻轻唤了一声:

“日瓦戈!”

“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

“发生什么奇迹了吗?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把水桶放地上吧,我来挑。”

“我不会半途而废,从不抛开已经开始干的事。如果您是来看我的,咱们就走吧。”

“我还能看谁呢?”

“那谁能知道呢。”

“不管怎样还是允许我把担子从您肩膀上取下来吧,您干活儿的时候我总不能无所事事地站在一边啊。”

“这活儿不算什么。我不会给您的,您会把楼梯溅湿的。您还是先说说,是哪阵风把您给吹来的?您来这儿都一年多了,都没有来过,抽不出时间吗?”

“您从哪儿知道的?”

“早已是满城风雨了。我还看见了您,就在图书馆里。”

“那您怎么没叫我?”

“您不能强迫我让我相信,您没有看见我吧。”

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担着微微颤动的水桶,摆动着身子,医生便跟在她的身后穿过低矮的拱门。这是最下层的昏暗过道。很快,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蹲了下来,把水桶放在地上,从担子下抽出肩膀,挺直了身子,开始用不知从哪儿掏出来的小手绢儿擦着手。

“咱们走吧,我们从里面的小路进去,那边要亮一点儿。您在那边等我,我从那个昏暗的小道把水提上楼,把上面稍微收拾一下,换身干净衣服。您看,我们这儿的楼梯多好啊。铸铁梯阶上还雕着镂空花纹,透过它们很容易就可以看到下面那片地方。因为大炮轰击的原因,您瞧,石头都错位啦。石头上到处都是大洞小洞。就是这个窟窿,我和卡坚卡每次出去的时候都把钥匙藏在里面,用砖头盖住。您可记住了。要是以后你什么时候过来而我又碰巧不在家,那就请您自己开门进去吧,就像在自己家一样,在屋里等着我回来。钥匙现在就在那儿,可我不需要,我走后面进去,从里面开门。只有一个地方不舒服,就是耗子,太多了,在脑袋上窜来窜去,多得对付不了。这楼太破旧了,墙都是松松垮垮的,到处都是裂缝。我一直同这些裂缝抗争着,能填的地方我都填上了,可一点儿用也没有。要是可以的话,您什么时候方便,就过来帮帮忙?咱们一起把地板和墙角堵了,行吗?好吧,您在台子上站一下,随便想点什么吧。我不会让您受太久的罪,很快就来招呼您。”

在等安季波娃的时间里,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的目光开始在入口处墙皮剥落的地方和铸铁梯阶上游走。他想着:“在阅览室里,我把她对读书的痴迷同她对真正事业和体力劳动的狂热和激情相比较。可完全相反的是,她挑着水,就像她读书那样轻松,一点不吃力。她做任何事都是这么平稳有把握。仿佛在很久以前,久到童年的时代,她便开始向生活起跳,现在干什么事儿都像在滑翔一样,轻轻松松,又是那么自然而然。这都表现在了她弯腰时背脊的线条、微笑时张开的嘴唇和圆润的下巴上,还表现在她的言谈和思想里。”

“日瓦戈!”从楼上平台的房门里传来一声呼喊,医生便爬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