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停顿过后,她平静了很多,继续说到:
“我告诉你吧,如果斯特列利尼科夫重新回到帕申卡·安季波夫,如果他不再极端狂妄,也不再愤怒不满就好了。如果时间倒流,在遥远的某处,哪怕是世界的尽头,我们家的窗户里奇迹般地亮起来了,照亮了帕沙书桌上的书,我想,就是要我双膝跪地,我也要爬到那儿去。我浑身都会感到振奋。我无法顶住过去的召唤,也无法顶住忠诚的召唤。也许,我会牺牲掉所有,甚至牺牲我最珍贵的你,牺牲掉我们之间最轻松自在又自然而然的爱情。噢,原谅我,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不是真实的。”
她扑到他怀里搂着他的脖子放声大哭。不过很快就镇静了下来,拭去眼中的泪水,说:
“这是责任的声音,它催赶着你赶快回到冬妮娅身边。老天爷啊,我们多么可怜啊!我们将会怎样?我们该怎么办呢?”
等到她完全整理好思绪过后,她继续说道:
“我竟然没有回答你,为什么我和帕沙的幸福遭到毁灭。后来我如此清楚地明白了。我告诉你吧。这个故事不仅仅是关于我们的,这也关系到很多人的命运。”
“说吧,我聪明的爱人。”
“我们是在战争爆发的两年前结的婚。正当我们开始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属于我们自己的家庭也刚刚建立,战争就爆发了。我现在深信,接踵而至的、至今还让我们这辈人蒙受的不幸,全都是战争造成的。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的童年。我还赶上了那个年代,那个一个世纪以来都正值劲头的和平。人们愉悦地信赖理性。凭良心做事被认为是最自然的事。一个人死在另一个人手里,这种想象是罕见的,是异常特殊、最不寻常的。谋杀,就如人们认为的那样,只存在于悲剧里、侦探小说里和报纸新闻里,在平凡的生活中是不会出现的。
“可突然之间,这平和从容的生活就改变了,突变到鲜血和哭号当中,突变到遍及各地的狂妄和荒芜当中,突变到每天时时刻刻合法和充满魅力的杀戮当中。
“大概,这一切都会引起严重的后果。所有的一切怎样开始步入毁灭,你可能比我记得更清楚:列车停开,城市停止粮食供应,家庭秩序的基础,以及意识的道德基础全都崩溃了。”
“继续说。我知道你接下来要说什么了。你将一切分析得多么透彻啊!听你讲话,让我感觉十分愉快!”
“那时,俄国的土地上被欺骗笼罩着。人们对自己的观念价值失去了信任,这是最主要的灾难,是未来罪恶的根源。人们以为,听从道德劝诫去做事的时期已经过去了,如今应当随声附和,按照别人的方式生活,按照别人强加给自己的想法生活。于是用漂亮话统治世界的时代开始了,先是君主制度的辞藻,后是革命的辞藻。
“这种社会谬见无处不在,并到处传染。一切都遭到它的影响,就连我们的家也未能幸免于难。家庭失去了某种支柱,开始动摇了。我们的家庭一向是生动活泼的,但现在,就我们的谈话,也渗入了一部分荒谬可笑的广告宣传,非得谈谈世界性话题,非得装腔作势,卖弄聪明。像帕沙那样感觉灵敏、要求严格的人,像他那样能准确无误地从假象中辨别出本质的人,会感觉不到这种隐蔽起来的虚伪吗?
“正是因为这样,他犯了一个致命的、把一切都提前解决的错误。他把时代的特征和社会的灾祸,认为是家庭的事。他把我们谈话时出现的不自然的语调,以及不和谐的官腔,都怪罪在自己身上,认为他自己是个冷酷无情而又平凡无才的人,是个套子里的人。你也许会觉得难以置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竟能对我们的夫妻生活起作用。你无法理解,这件事有多么重要,帕沙出于这种孩子气干了多少蠢事。
“他上了战场,可没人要求他去。他这样做,是为了解救我们,使我们摆脱他遐想出来的压抑。他的狂妄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他年少气盛,并满怀毫无真实指向的自尊,这使他在生活的某些问题上受尽了委屈,但这些事对别人来说都是不足挂齿的。他开始赌气了,跟事件的进程怄气,跟历史怄气。他至今还在找它算账,还在同它较量。就是因为这些原因,才使得他产生任意胡为的行为。由于这种愚蠢的妄自尊大,他必然会走向无可避免的灭亡。唉,要是我能挽救他就好了!”
“你对他的爱如此的纯洁和强烈,多么令人难以置信啊!爱吧,爱他吧。我不嫉妒你对他的感情,我不会妨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