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他来说,莫斯科最新鲜的事就是这个孩子了。萨莎刚一出生,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就被征召入伍了。对于他的儿子,他又能知道些什么呢?
在拿到动员令之后,快要出发的时候,他去了一趟医院看望冬妮娅。谁知刚好赶上哺乳的时候,他没能进去。
他只好坐在走廊上等着。等候的这段时间里,那条连着产房和产妇病房的走廊,还有尽头拐角处的婴儿房,接连传出一阵婴儿的啼哭声。保育员匆匆忙忙地把孩子送到母亲那里去喂奶。为了不冻着孩子,保育员把孩子夹在胳膊肘下面,就像夹着刚买回来的什么小东西似的。
“哇!哇!”那一群小家伙哭得都是同一个声调。哭声里几乎都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倒像是在尽自己的责任用力哭喊似的。可在这听上去整齐的小合唱中,有一个比较特殊的声音。虽然他也是哇哇地哭喊着,也听不出有什么痛苦。只不过那哭声好像不是本能反应,而好像是故意压低了嗓门,声音低沉得有些忧郁,听起来也不大友善。
为了纪念岳父,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便给儿子取名亚历山大。那时他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就认定了那个特别的哭声就是他的儿子发出来的,认为小家伙的脸上一定还带着预示他性格和命运的表情。在他看来,在这很特殊的哭声里本来就包含着亚历山大这个名字的声音。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没猜错,那就是萨莎在哭。这应该就是他对孩子了解到的第一件事吧。
接下来对这个孩子进一步的了解,就是靠寄到前线的照片。照片上的儿子可爱极了。虎头虎脑的小子,嘟着小嘴巴,双手举得高高的,两只脚分开站在毯子上,就好像是在做下蹲的动作。照片上那个时候的他才只有一岁,刚刚学会走路,现在的儿子已经两岁了,都开始学说话了。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把地上的皮箱拿起来打开,把箱子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放到一张铺着呢子桌面的桌子上。他已经记不清原来这房间是做什么的了,冬妮娅应该是把房间的家具都搬走了,或者重新刷了墙。
医生打开箱子,想把刮脸刀找出来。窗口正对着的方向,是一个钟楼。在钟楼的柱子中间,高悬着一轮又大又圆的明月。月光洒落在箱子里的衣服、书本和洗漱用具上。这时被月光照亮的房间似乎变成了另外一番景象,医生这才认出它来。
这是已经去世的安娜·伊万诺夫娜原来的储藏室,如今已经被腾空了出来。以前这里堆放的是一些坏掉的桌子板凳,还有一些早已过时了用不上的杂物。她家族的文件也曾经是存放到这里的,还有几个大箱子是夏天的时候存放冬天的物品的。安娜过世的时候,房间里东西多得都快顶到天花板了。这个房间一般人是不能随便进去的。只有在几个盛大的节日时,才把这个门打开,允许来做客的孩子们在楼上玩耍。一群小孩就在这里捉迷藏,藏到桌子下面,用黑炭把脸涂黑,就好像参加化装舞会的装扮。
医生就这么站在这里回忆起了这些往事。过了一会,才下楼去门厅拿网兜。
楼下的厨房里,柳莎姑娘正蹲在灶前,收拾着放在摊开的一张报纸上的那只野鸭。她是个娇羞的姑娘。一看到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进来,手里提着很重的东西,她一下子就涨红了脸,赶紧站起身,拍了拍围裙上的鸭毛,招呼着就要去帮忙。医生谢绝了她的好意,说他自己就可以拿上去。
他刚进那间原来的储藏室,就听见妻子在隔壁房间喊他:“尤拉,进来吧!”
于是,他便朝着萨莎的房间走去。
这间儿童室就是以前他和冬妮娅学习的房间。儿子就躺在床上,那模样看起来虽然不如照片上可爱,但他像极了尤拉那过世的母亲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甚至比她留下来的任何一张肖像画还要像。
“这就是你的爸爸,来,小手伸给爸爸。”安东宁娜·亚历山大罗夫娜一边说着,一边把小床旁边的栏杆放下来,好让爸爸更方便把孩子抱起来。
这个陌生的、没有刮脸的大人走到萨莎跟前,也许是因为这个陌生人或者是他的某个动作惊吓到了,当他俯下身的时候,萨莎突然站了起来,一手抓住妈妈的上衣,一手猛地一巴掌拍到了他的脸上。也许萨莎也被自己的勇敢震住了,马上扑到妈妈怀里,把脸藏到衣服里面,孩子稚气而又辛酸的眼泪吧嗒吧嗒落下,哇哇大哭起来。
“哦,哦,”安东宁娜·亚历山大罗夫娜柔声地责备道,“萨莎,不可以这样哦。爸爸会想,萨莎不是个好孩子哦。乖,来,看看会不会亲亲,去,亲爸爸一下。好了,不许哭了,这有什么嘛,真是个傻孩子。”
“冬妮娅,让他安静呆会儿吧。”医生似乎在请求道,“别难为他了。你也别不开心。我知道你一定会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说这又不是好兆头了。这都是荒谬的。本来嘛,孩子以前从没见过我。等明天混熟了之后,没准用水浇都分不开呢。”
话虽是这么说,他的心情也非常沮丧。从房间里出去的时候,他分明就有一种不好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