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瓦戈医生 第4节

安东宁娜·亚历山大罗夫娜的预言应验了。火车重新挂了车厢,还添加了新的车厢,列车在堵死了的轨道上来来回回,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往后,铁轨上乱作一团,其他的列车也在移动,他们这趟列车被堵在当中,久久都开不上通向辽阔原野去的路。

远处的城市有一半都隐藏在山坡的后面,看不见了。只有偶尔从地平线下露出屋顶、工厂的烟囱口、钟楼的十字架。在城市郊区一个地方燃起了火,火灾的浓烟被大风吹散,在天空中蔓延开来,那形状就像马鬃一样。

在取暖货车边缘的地板上坐着医生和萨姆维亚托夫,他们把两条腿垂在车厢外交谈着。萨姆维亚托夫一直在向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解释着什么,并且用手指着远方。但取暖货车的轰隆声太大了,盖过了他的话语,让人什么也听不清楚,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只好再问了一遍。安菲姆·叶菲莫维奇便把嘴靠近医生的耳旁,声嘶力竭地对医生喊着刚刚说过的话。

“‘巨人’电影院被人点着了。现在那里盘踞着军官学校的学员。虽然战争还没有彻底结束,但这些学员却早早地投降了。您瞧那钟楼上的小小的人影,那都是我们的人,他们正在清除捷克人呢。”

“你看得那么清楚呀,我怎么什么也看不见呢?”

“霍赫里基区是个手工业区,就是那儿着火了。柯洛杰耶夫商业区就在霍赫里基区旁边。因为我们家的大车店就在商业区里,所以我才注意到火灾。好在火势并不大,市中心暂时还不会被波及到。”

“您说什么呀,我听不见。”

“我是说,中心,市中心。那儿有大教堂,图书馆。我们的姓氏,就是萨姆维亚托夫,是根据圣·多纳托的俄文音调翻译过来的。传说杰米多夫家族就是我们的祖先。”

“你说什么,我还是听不懂。”

“我说啊,萨姆维亚托夫是圣·多纳托的发音变过来的。杰米多夫家族的圣·多纳托·杰米多夫公爵,我们好像就是他的后裔。这只是我们的家族传说,也许并不真实。这个地方叫作下斯皮尔金,很奇怪的名字吧?这里到处都是别墅,还有用于娱乐游玩的场所。”

在他们眼前延伸着一片广阔的原野。蜿蜒在其中的铁路把这原野从不同的方向分割成了几块。电线杆在飞驰的火车窗外飞快地向后退去,退到了天地交接的地方。宽阔的铺石公路像一条弯弯曲曲的丝带,和铁轨媲美。它一会儿躲进地平线之后,一会儿又将拐弯造成的弧度展现在人们视线之中,几分钟之后就又躲藏了起来。

“我们的线路是穿越了整个西伯利亚开辟出来的,全国闻名,连苦役犯们都歌颂它。如今它还是游击队的战略基地。总的说来,我们这儿还算凑合,住久了也就适应了。城里有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我想您会喜欢的。我们这儿每个十字路口上都有配水站。在冬季还有专门为妇女们搞的露天俱乐部。”

“我们的目的地是瓦雷金诺,我们并不想住在城里。”

“我知道,您的妻子都给我说过了。办事儿您还是要去城里的嘛,所以住哪儿都一样啦。您的妻子和她祖父很像,眼睛、鼻子、额头也像极了克吕格尔,所以我一眼就猜到她是谁了。克吕格尔在这个地方很出名,大家都知道他。”

几座高大的圆型砖砌油库在原野的尽头红光闪闪。高高的柱子上耸立着各种各样的工业广告牌。医生竟然在飞快的列车上看到了两幅一模一样的牌子,上面写着:“莫罗与韦钦金公司。出售播种机和脱谷机。”

“那原来是一家制造优质的农业工具的公司,很有实力。”

“没听见,您说什么?”

“我说,公司。明白了吧,公司,股份公司,出产农业工具的。我父亲曾经是股东之一。”

“可您刚才说他是开大车店的呀。”

“大车店是大车店,股份是股份,相互又不影响。再说,他又不是笨蛋,知道把钱存放在哪些企业才有前途。那个‘巨人’电影院,他也参与投资啦。”

“您好像很为此感到骄傲呀?”

“以父亲的聪敏为傲?那是当然啦!”

“可你们的社会民主党呢?”

“管他们什么事?快拉倒吧。我曾听说过这样的说法,用马克思主义观点思考的人,必定是个优柔寡断、只知道喷口水的人。马克思主义是真正的科学,是关于现实情况的学说,是研究历史形势的哲学。”

“马克思主义与科学?都还没有怎么深交,彼此还算是陌生人,在这种情况下争论这个问题也太鲁莽了吧。但不管怎么说,马克思主义不善于控制自己,不能算作科学,它应该再沉着稳重一点。马克思主义与客观性?马克思主义如此地封闭自我、远离事实,我找不出还有什么科学比它更甚了。每个人只操心于在经验上检查自己,当权的人们拼尽全力为了证明自己永远不会犯错误的无稽之谈又同真理相去甚远。我不谈政治,因为教不了我什么东西。那些对真理漠不关心的人我是很鄙视的。”

萨姆维亚托夫听完医生的言论,以为他是一个爱说俏皮话的怪人,于是没有接他的话,他只是偷偷地笑了起来。

又到了火车调车的时候了。那个上了年纪的女扳道员总是在腰带上系一个装牛奶的小铁罐,忙着手里的毛线活儿,当火车开到了信号机旁边的道岔上的时候,她就会换一只手拿着毛线,弯腰去调转转换道岔的圆盘,让火车从后面的入口倒回去。看到火车缓缓向后退去,她便会挺直腰板,在火车后面挥着拳头。

萨姆维亚托夫看到了她的动作,以为那是针对他挥的拳头。“她朝谁挥拳头呢?”他寻思着。“看起来还挺面熟,好像是通采娃。不会吧,我没对她做过什么过分的事啊?不会是她。难道是格拉莎?但刚刚那个女的又老了点。不管是谁,这和我有什么关系?现在俄罗斯母亲正值大变革,铁路上乱七八糟的,她呀,可怜虫一个,大概是生活困难了,就全都怪在我的头上,还朝我挥拳头。叫她去死吧,我才不会为她这种人费神呢!”

终于,女扳道员一边挥动着手中的小旗,一边对司机喊了句什么,火车便缓缓驶离了信号机,向辽阔的前方飞奔而去。当第十四节取暖货车经过女扳道员身边的时候,她看到几个坐在车厢地板上聊天的人,觉得他们碍眼又讨人嫌,就对他们吐了吐舌头,萨姆维亚托夫看到这一幕又陷入了沉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