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 第三十七章 圣西伯斯坦的陵墓

在他的一生中,弗兰士或许从来不曾得到过这样突兀的一个印象,从来不曾经验过像目前这样从欢乐到悲哀的急速的转变。似乎整个罗马,在一个夜叉的一口魔气之下,突然变成了一座大坟墓,刚好时逢月缺,月亮要到十一点钟才会升起来,这就更增加黑暗的浓度。所以这个青年人所经过的街道,是被包围在最深的阴暗里。路途原很短,十分钟以后,他的马车,或说得更正确些,伯爵的马车,已在伦敦旅馆门前停下来。晚餐已预备好了,但因为阿尔培已对他说过,他不会很快就回来,所以弗兰士也就不等他,独自在餐桌前坐了下来。派里尼老板一向总是看到他们一同用膳的,就问他阿尔培为什么不在,弗兰士回答说,阿尔培昨天晚上接到一张请帖,赴宴去了。长生烛的突然熄灭,接替光明的黑暗,和那继骚闹喧嚣而来的沉寂,都在弗兰士的头脑里留下某种不安的抑郁之感。所以,虽然他的店东向他表示过分殷勤的关切,并几次三番亲自来问他有没有什么需要,他用膳的时候还是非常沉静。

弗兰士决定尽可能的等一等阿尔培。他吩咐马车在十一点钟的时候准备好,希望到那时派里尼老板来通报阿尔培回旅馆了。到十一点,阿尔培还没有回来。弗兰士就穿上衣服出去,告诉店东他到勃拉西诺公爵府去,今晚不回来了。勃拉西诺公爵府是罗马最令人欢乐的家庭之一。他的夫人是哥伦纳斯王国最后一代的哲嗣之一,她把公爵府布置得十分雅致优美,所以他们的宴会是闻名全欧的。弗兰士和阿尔培曾带着介绍信来拜会过他们,所以弗兰士一到,第一个问题便是他的旅伴到哪儿去了。弗兰士回答说,他是在长生烛快熄的时候离开他的,后来就混到玛西罗街的人群里不见了。

“那末他没有回来吗?”公爵问。

“我一直等他到这个时候。”弗兰士答道。

“您不知道他到哪儿去的吗?”

“不,不十分知道,但是,我想大概是去赴幽会了。”

“见鬼!”公爵说,“今天这样的日子,或说得更正确些,今天这样的晚上,深夜出门,实在是很不妙的呀,是不是,伯爵夫人?”这几句话是对G伯爵夫人说的,她刚才到,正倚着公爵的弟弟托洛尼亚先生的臂膀走过来。

“恰巧相反,我以为今天晚上很有趣,”伯爵夫人答道,“这儿的人只恨一件事——恨夜去得太快。”

“我不是说这儿的人。”公爵微笑着说,“这儿惟一的危险——在男人,是爱上了您,在女人,是看到您这样可爱就不免妒忌生气。我是指那些在罗马街上奔波的人而言。”

“啊!”伯爵夫人问道,“这个时候谁还会在罗马街上奔波,除非是去赴跳舞会?”

“伯爵夫人,我们那位朋友阿尔培·马瑟夫,在今天晚上七点钟左右离开我,去追他那位无名美人去了,”弗兰士说,“而直到现在我还没有看见他。”

“而您不知道他在哪儿吗?”

“一点都不知道。”

“他有没有带武器去?”

“他是穿着小丑的服装去的。”

“您不该让他去的,”公爵对弗兰士说,“您对于罗马的情形知道得比他清楚呀。”

“要他不去,就等于要拉住今天赛马得锦标的那匹三号马,”弗兰士说,“而且,他会有什么危险呢?”

“那谁敢说?今天晚上天色很阴沉,而玛西罗街离狄伯门又非常近。”

弗兰士看到公爵和伯爵夫人的感觉和他自己的焦虑这样一致,就觉得一阵寒颤透过他的血管。“公爵,我曾通知旅馆里的人,说我今天很荣幸能在这儿过夜,”弗兰士说,“我叫他们等他一回来就来通知我。”

“呀!”公爵答道,“我想,我这个仆人大概是来找您的。”

公爵没有猜错,因为那个仆人一看见弗兰士,就向他走过来。“大人,”他说,“伦敦旅馆的老板派人来禀告您,说有一个给马瑟夫子爵送信的人在那儿等您。”

“给马瑟夫子爵送信的!”弗兰士惊喊道。

“是。”

“那个人是谁?”

“我不知道。”

“他为什么不把信给我送到这儿来呢?”

“那个信差没有说。”

“信差在哪儿?”

“他一看到我进舞厅来找您,就马上走了。”

“噢!”伯爵夫人对弗兰士说,“赶快去吧!可怜的小伙子!或许他遇到什么意外了吧。”

“我得赶快去。”弗兰士答道。

“您还回不回来给我们一点消息?”伯爵夫人问。

“要是事情并不严重,我会回来的,不然的话,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得做些什么事呢。”

“无论什么事,要慎重呀。”伯爵夫人说。

“噢!放心好了。”

弗兰士拿起他的帽子,急忙就走。他已经把他的马车打发走了,原吩咐叫他们在两点钟来接他的。幸而勃拉西诺府一面靠高碌街,一面临圣阿彼得广场,离伦敦旅馆还不到十分钟的路。当弗兰士走近旅馆的时候,他看见有一个人站在街中心。他相信这一定是阿尔培派来的信差。那个人全身裹在一件大披风里。弗兰士向他走过去,但使他极其惊奇的是,那个人反而先向他开口。“大人找我干吗?”他一面问,一面后退一步,像是很戒备的样子。

“你是马瑟夫子爵派来送信给我的那个人吗?”弗兰士问道。

“大人是住在派里尼的旅馆里的吗?”

“是呀。”

“大人是子爵的旅伴吗?”

“不错。”

“大人的尊讳是——”

“弗兰士·伊辟楠男爵。”

“那末这封信是送给大人的了。”

“要不要回信?”弗兰士一面从他手里接过那封信,一面问。

“是的,至少您的朋友希望如此。”

“跟我上楼来吧,我写回信给你。”

“我还是等在这儿的好。”那信差微笑着说。

“为什么?”

“大人读了信就知道了。”

“那末,我一会儿还能在这儿找到你吗?”

“当然啦。”

弗兰士往旅馆里走去。他在楼梯上遇到派里尼老板。“怎么样?”旅馆老板说。

“什么怎么样?”弗兰士反问。

“您见到您的朋友派来找您的那个人了吗?”他问弗兰士。

“是的,我见到他了,”他答道,“他交了这封信给我。请把我房间里的蜡烛点一点好不好?”

旅馆老板吩咐先点一支蜡烛拿到弗兰士的房间里去。这个青年人看到派里尼老板的神色非常惊惶,就更急于要看阿尔培的来信,所以他立刻走到蜡烛前面,拆开那封信。信是阿尔培写的,底下还有他的签名。弗兰士读了两遍才明白信里的意思。信的内容如下:

我亲爱的朋友,你收到此信,务请劳神立刻在我的皮夹里找出那张汇票(皮夹在写字台的大抽屉里),如数目不够,把你的也加上。跑到托洛尼亚那儿,立刻向他提四千毕阿士特,将款交与来人。我急于要这笔钱,不能迟延。我不多说了,我信托你,像你可以信托我一样。

——你的朋友

阿尔培·马瑟夫

附笔——我现在相信意大利有强盗了。

在这几行之下,还有两行笔迹陌生的意大利文:

那四千毕阿士特假如在早晨六点钟不到我的手里,阿尔培·马瑟夫子爵在七点钟就不是活的了。

——罗杰·范巴

弗兰士一看这第二个签名,就一切都明白了,他现在懂得那个信差为什么不肯到他的房间里来:街上对他要比较安全一些。那末,阿尔培是落在那个大名鼎鼎的强盗头手里了,而那个强盗头的存在正是他一向拒绝相信的。不能再浪费时间了。他急忙打开写字台,从抽屉里拿出皮夹,从皮夹里拿出汇票,那张汇票总数是六千毕阿士特;但在这六千之中,阿尔培已花去了三千。至于弗兰士,他根本没有汇票,因为他原住在佛罗伦萨只到罗马来玩七八天的,他只带了一百路易来,而在这一百之中,剩下的已不足五十。所以两个人加起来,距阿尔培所要的那笔数目还差七八百毕阿士特。不错,在这种情形之下,他相信托洛尼亚先生一定肯帮忙的。他不敢浪费时间,正想回到勃拉西诺府去的时候,他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想起了基度山伯爵。弗兰士正要拉铃找派里尼老板,那可敬的人却自己来了。“我的好先生,”他急急地说,“你知道伯爵是否在家?”

“在家,大人,他已经回来了。”

“他上床了没有?”

“我想没有吧。”

“那末请你去敲他的门,问他能不能见我一下。”

派里尼老板遵命而去,五分钟以后,他回来了,说:“伯爵恭候大人。”

弗兰士顺着走廊走,一个仆人领他到伯爵那儿。他正在一间小书房里,这个房间四周都是靠背长椅,弗兰士以前没有见过。伯爵向他迎上来。“哦,是什么好风把您在这个时候吹到这儿来的呀?”他说,“您是来和我一同用晚餐的吗?您真太赏脸了。”

“不,我是来跟您谈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的。”

“一件严重的事情!”伯爵说,并带着他那一贯的真挚的态度望着弗兰士,“是什么事呢?”

“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吗?”

“是的。”伯爵回答,一面到门口去看了一看回来。弗兰士把阿尔培的那封信交给他。

“看这封信吧。”他说。

伯爵看了一遍。“哦,哦!”他说。

“您有没有看到那笔批语?”

“看到的,的确——

‘那四千毕阿士特假如在早晨六点钟不到我的手里,阿尔培·马瑟夫子爵在七点钟就不是活的了。——罗杰·范巴’”

“您觉得这件事如何?”弗兰士问道。

“您有没有他要的那笔钱?”

“有,只差八百毕阿士特。”

伯爵走到他的写字台前面,打开一只满装着金币的抽屉,对弗兰士说:“我希望您不会那么不给我面子,舍了我再向别人去拿的吧。”

“您瞧,正巧相反,我第一个就立刻来找您。”

“我谢谢您,请您自己拿吧。”于是他向弗兰士做了一个手势,表示随便他拿多少。

“那末,这是绝对必需送钱给罗杰·范巴吗?”那青年人问,这次轮到他来目不转睛地望着伯爵了。

“您自己判断吧,”他答道,“那笔批语说得很明白。”

“我想,假如您肯劳神动一动脑筋,您是可以想出一个办法来使这一场谈判简单化的。”弗兰士说。

“怎么会呢?”伯爵带着惊奇的神色回答。

“假如我们一同到罗杰·范巴那儿去,我相信他一定不会拒绝您释放阿尔培。”

“我有什么力量可以指使一个强盗呢?”

“您不是才帮了他一次永世难忘的大忙吗?”

“帮什么忙?”

“您不是救了庇庇诺的命吗?”

“什么!”伯爵说,“那是谁告诉您的?”

“别管吧,我知道就是了。”

伯爵皱紧眉毛沉默了一会儿。“假如我去找范巴,您肯陪我去吗?”

“只要我同去不会惹人讨厌。”

“就这末办吧。今天的夜色很可爱,在罗马郊外散一次步对我们都是很有益的。”

“我要不要带什么武器去?”

“带去做什么?”

“钱呢?”

“钱带去也无用。送这封信来的人在哪儿?”

“在街上。”

“他在等回信吗?”

“是的。”

“我必须先知道我们究竟要到哪儿去。我叫他到这儿来。”

“那是白费气力的,他不肯上来的。”

“到您的房间或许不肯,到我这儿来,他是不会为难的。”

伯爵走到向街的那个窗口前面,怪声怪气地呼哨了一声。那个穿披风的人就离开墙壁,走到街中心。“上来!”伯爵说,他的语气就像吩咐他的仆人一样。那信差毫不犹豫地服从这个命令,而且倒还带着很欣然的样子,他蹦蹦跳跳地奔上台阶,窜进旅馆。五秒钟以后,他已在书房的门口了。“啊,是你呀,庇庇诺。”伯爵说。但庇庇诺并不回答,只是扑身跪了下来,拿起伯爵的手,在手上印了无数个吻。

“啊,”伯爵说,“那末你还没有忘记我救你的命,这真奇怪,因为那是一星期以前的事了呀!”

“不,大人,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庇庇诺回答,语气之间表示十分感激。

“永远!那是一个很长的时间啦,但你大概是这样相信的。起来答话吧。”庇庇诺不安地瞟一瞟弗兰士。“噢,这位大人面前,你尽说不妨,”伯爵说,“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您允许我给您这个头衔吗?”伯爵又用法语说,“要想获得这个人的信任,这是必需的。”

“你当着我说好了,”弗兰士说,“我是伯爵的朋友。”

“好!”庇庇诺答道,“大人随便问我什么问题,我都可以回答。”

“阿尔培子爵怎么会落到罗杰手里的呢?”

“大人,那个法国人的马车几次经过德丽莎所坐的那辆车子。”

“就是首领的情人吗?”

“是的。那个法国人抛了一个花球给她,德丽莎还了他一个——是得到首领同意的,他也在车子里。”

“什么!”弗兰士喊道,“罗杰·范巴也在罗马农民的那辆马车里吗?”

“赶车的就是他,他化装作车夫。”庇庇诺答道。

“嗯?”伯爵说。

“嗯,后来,那个法国人脱落他的面具,德丽莎,经首领的同意,也照样做了一次。那个法国人要求和她会一次面,德丽莎答应了他——只是,等在圣甲珂摩教堂踏级上的却不是德丽莎,而是俾波。”

“什么!”弗兰士惊喊道,“那个抢掉他长生烛的农家姑娘——”

“是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庇庇诺回答说,“但您的朋友这次上当并不算丢脸,把俾波认错的人多得很呢。”

“于是俾波就领他出城,是不是?”伯爵说。

“一点不错,一辆马车已等候在玛西罗街街尾。俾波钻进马车里,请那个法国人跟他来,那个法国人并不等他请第二次。他殷勤地把右手的座位让给俾波,自己坐在他的旁边。俾波告诉他说,他要带他到离罗马三法里外的一座别墅里去。那个法国人向他保证说,就是要他跟到世界的尽头他都肯去。车子经立庇得街出圣保罗门。当他们出城两百码的时候,因为那个法国人多少未免有点过分了,所以俾波就摸出一支手枪抵住他的脑袋。车夫勒住车子,也照样来了一套。同时,那躲在阿尔摩河岸边的两个队员也出来把马车包围住。那个法国人抵抗了一下,几乎勒死了俾波,但他是无法抗拒五个武装的人的,只能屈服了。他们把他拖出来,沿着河岸走,带他到德丽莎和罗杰那儿,他们正在圣西伯斯坦的陵墓里等他。”

“哦,”伯爵转过去对弗兰士说,“据我看,这倒是一个非常美丽的故事。您以为如何?”

“嘿,我会觉得这个故事非常有趣,”弗兰士答道,“假如它的主角是别人而不是可怜的阿尔培。”

“老实说,假如您在这儿找不到我,”伯爵说,“这一件风流奇遇就得使您的朋友大大地破钞了。但现在,放心吧,他惟一严重的后果只是受一场虚惊而已。”

“我们要不要亲自去找他?”弗兰士问。

“噢,当然啰。他现在所在的地方风景非常美丽。您知不知道圣西伯斯坦的陵墓?”

“我从来没有进去过,但我总想去玩一次。”

“好了,这就是一个送上门来的机会,而且也很难找到一个更好的时机了。您的马车在不在?”

“不在。”

“那没有关系,我总是准备着一辆的,不论日夜。”

“总是准备着的?”

“是呀。我是一个心思非常活动的人,我告诉您吧,有的时候,我刚起身,或是用过午餐以后,或是在半夜里,我忽然决定动身到某一个地方去,于是我就去了。”伯爵拉一拉铃,一个跟班应声而至。“吩咐备车,”他说,“把枪袋里的手枪取掉。不必唤醒车夫,叫阿里驾车好了。”

一会儿就听到车轮的声音,马车在门口停了下来。伯爵掏出表来一看。“十二点半,”他说,“我们本来在五点钟动身也来得及的,但迟去会使您的朋友一夜不安,所以我们还是赶快去把他从异教徒的手里救出来吧。您还是决心要陪我去吗?”

“决心更大了。”

“好,那末,走吧。”

弗兰士和伯爵一同下楼,庇庇诺跟着他们。马车已在门口。阿里高踞在座位上,弗兰士认出他原来就是基度山岩洞里的那个哑奴。弗兰士和伯爵钻进车厢里。庇庇诺坐在阿里的旁边,他们就以快步出发了。阿里已得到他的指示,他驱车经高碌街横越过凡西诺广场,穿到圣格黎高里街,直达圣西伯斯坦门。到了那里,守城门的兵很找了一些麻烦,但基度山伯爵拿出一张罗马总督的特许证,凭证可以在日夜不论何时出城或入城,所以铁格子的城门闸吊了上去,守城的兵得到一个路易作酬劳,于是他们继续前进。马车现在所经的路就是古代的阿匹爱氏大道,两旁都是坟墓。月亮现在已开始升起来了,在月光之下,弗兰士好像时时看到一个哨兵从废墟中挺身出来,但庇庇诺一做手势,便又突然退回到黑暗里去了。快要到卡拉卡拉竞技场的时候,马车停住了,庇庇诺打开车门,伯爵和弗兰士跳下车来。

“十分钟之内,”伯爵对他的同伴说,“我们就可以到那儿了。”

于是他把庇庇诺拉到一边,低声吩咐了他几句话,庇庇诺就拿着一支马车里带来的火把走开去了。五分钟过去了,这时,弗兰士眼看那个牧羊人顺着一条小径在罗马平原高低不平的地面上向前走,在长长的红色的牧草中消失了,那些牧草似乎像是一只大狮子背颈上竖起的鬣毛。“现在,”伯爵说,“我们跟他走吧。”弗兰士和伯爵于是也顺着这条小径前进,走过一百步,他们就到了一片通到一个小谷底去的斜坡上。他们发觉有两个人在阴影里谈话。

“我们应不应该再向前走?”弗兰士问伯爵,“或是停一停再说?”

“我们向前走吧,庇庇诺大概已把我们要来的事通报了哨兵。”

那两个人之中一个就是庇庇诺,另外那个是一个望风的强盗。弗兰士和伯爵向前走,那个强盗向他们敬礼。

“大人,”庇庇诺对伯爵说,“请跟我来,陵墓就到了。”

“那末走吧。”伯爵答道。

他们走到一丛灌木后面,在一堆石块中间,有一个仅可容身的进口。庇庇诺第一个从这条石缝里进去,但走了几步以后,地道就开阔了。然后他停下来,点着他的火把,转身看他们有没有跟进来。伯爵先钻进一个四方形的空间,弗兰士紧跟着进来,这条狭径微微向下倾,愈走愈宽;但弗兰士和伯爵依旧不得不弯着腰前进,而且恰恰只能容两个人并排走。他们这样走了一百五十步,然后就有一声“是哪一个?”喝止了他们。同时,火把的反光之中,他们看到了一支马枪的枪铳。

“一个朋友!”庇庇诺应声回答,他独自向那个哨兵走上去,向他低声说了几句话,于是像那第一个一样,他也向两位午夜的访客敬礼,并做了一个手势,表示他们可以继续前进。

那个哨兵的后面有一座二十级的台阶。弗兰士和伯爵拾级而下,发觉他们已站在一个坟场的交叉路口。五条路像一颗星的光芒似的散射出去,墙壁上挖有棺材形的壁龛,表示他们终于已到了陵墓里面。有一处凹进去的地方非常深,也看不见里面有什么光。伯爵把他的手扶到弗兰士的肩头上。“您想不想看一座在睡梦中的强盗营?”

“当然啰。”弗兰士回答。

“那末,跟我来。庇庇诺,把火把弄熄吧。”

庇庇诺遵命,于是,弗兰士和伯爵突然陷入了极端的黑暗之中。但在他们前面五十步的地方,墙上似乎有一种暗红色的光在抖动,自从庇庇诺把火把熄灭以后,那个光就比较看得清楚了。他们默默地前进,伯爵扶着弗兰士,好像他有一种奇特的本领,能在黑暗里看见东西似的。但弗兰士自己也能把那光当作他的向导,而且愈向前走,也就愈看得清楚。他们的前面是三座连环的拱廊,中间那一座就作了出入的门户。这三座拱廊一面通到伯爵和弗兰士来时的那条地道,一面通到一间四方形的大房间,房间的四壁布满了我们以前所说过的那种同样的壁龛。在这个房间的中央,有四块大石头,这以前显然是当祭坛用的,因为那个十字架依旧还在上面。廊柱脚下放着一盏灯,它那青白色的颤抖的光照亮了这一幕奇特的场面,把它呈现在这两位躲在阴影里的来客眼前。房间里坐着一个人,用手肘靠着廊柱,正在看书,他的背向着拱廊,并不知道有两位新来者,正透过拱廊的门洞在注视他。这个人就是队里的首领罗杰·范巴,在他的四周,可以看到二十多个山贼,都裹在他们的披风里,横七竖八一堆堆地躺在地上,或用背靠着这墓穴四周的石凳。在远远的那一堆,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个哨兵,默默地,像一个幽灵似地,在一个洞口前面踱来踱去,至于何以能辨别出那里有一个洞口,是因为那个地方的似乎更黑暗。当伯爵认为弗兰士已看够了这一幅活生生的画面时,他就用手在嘴唇上掩了一掩,警告他不要出声,然后走下那通入墓穴去的三阶踏级,从中间的那座拱门进入房间,向范巴走近去,后者看书看得这样出神,以致竟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

“是哪一个?”哨兵没有他的首领这样出神,他在灯光之下看到一个人影向他的首领走近去,就吆喝起来。听到这一声吆喝,范巴立刻站起来,同时并从他的腰带里拔出一支手枪。一霎时,所有的强盗都跳了起来,二十支马枪平举着对准伯爵。“喂,”他说,他的声音十分镇定,脸上的肌肉一丝都没有颤动,“喂,我亲爱的范巴,我看,你接待朋友的礼节倒很隆重呀!”

“枪放下!”首领一面喊,一面做了一个威严的手势,并和其余那些人一样恭恭敬敬地除下他的帽子,然后转向造成这幕场面的那位奇人,说,“请您恕罪,伯爵阁下,我因为绝没想到大人光临,所以没有认出您。”

“你的记忆力在一切事情上似乎都是同样的短暂,范巴。”伯爵说,“你不但忘记了人的脸,而且也忘记了你和他们订定的诺言。”

“我忘记了什么诺言,伯爵阁下?”那强盗问,神色很惶恐,像是一个人做错了事急于想加以补救的样子。

“我们不是约定,”伯爵问道,“不但我个人,而且我的朋友,你也应该加以尊敬的吗?”

“我哪一件事破坏了这个条约呢,大人?”

“你今天晚上把阿尔培·马瑟夫子爵绑票绑到这里来。唉,”伯爵用一种使弗兰士发抖的语气继续说,“这位青年先生是我的一个‘朋友’。这位年轻的先生和我同住在一家旅馆里,这位年轻的先生曾坐了我的私家马车在高索街来来去去的兜了八天圈子。可是,我再向你说一遍,你把他绑票绑到这儿来了,并且,”伯爵从他的口袋里拿出那封信,又说,“你还向他勒索一笔赎金,好像他是一个毫无关系的人似的。”

“你们为什么不把这些事告诉我——你们?”匪首转身问他的部下,那些人都被他的目光逼得往后倒退。“你们为什么让我对像伯爵这样一位我们的性命都捏在他手里的先生食言?凭基督的血发誓!我要是晓得你们哪一个知道那位年轻的先生是大人的朋友,我就要亲手把他的脑髓打出来!”

“是吧,”伯爵转身对弗兰士说,“我告诉您这件事是误会的。”

“您不是独自来的吗?”范巴不安地问。

“我是和接到这封信的人一起来的,我想向他证明,罗杰·范巴是一个恪守诺言的人。来吧,大人,这是罗杰·范巴,他会因这次误会亲自向您表示他深切的歉意的。”

弗兰士走过去,首领也走前几步来迎他。“欢迎光临,大人!”他说,“您已经听到伯爵刚才所说的话,也听到了我的答复。让我再说一句,我是不愿意为了我对您朋友所定的那笔四千毕阿士特的赎金而发生这样一件事的。”

“但是,”弗兰士不安地环顾着四周说,“子爵在哪儿呀?我没有看见他。”

“我希望他没有什么事吧?”伯爵皱着眉头说。

“肉票在那边,”范巴指着前面有强盗把守着的那个凹进去的地方回答,“我当亲自去告诉他,他已经自由了。”首领向他所指的那个作为阿尔培的牢房的地方走去,弗兰士和伯爵跟在他的后面。“肉票在干什么?”范巴问那个哨兵。

“说实话!队长,”哨兵答道,“我不知道,我有一个钟头没有听到他的动静了。”

“请进来,大人。”范巴说。

伯爵和弗兰士跟着那个强盗头儿走上七八阶踏级,后者拨开门闩,打开门。于是,在一盏和照亮前面那个墓穴同样的油灯的微光之下,他们看见阿尔培裹着一件一个强盗借给他的披风,躺在一个角落里呼呼地大睡。

“嗨!”伯爵带着他那种奇特的微笑说,“一个明天早晨七点钟就要枪毙的人,大睡一觉倒实在不错呀!”

范巴带着一种很钦佩的神色望着阿尔培,对于这样勇敢的表现,他显然是很感动的。

“您说得不错,伯爵阁下,”他说,“这位一定是您的朋友。”于是,他走到阿尔培面前,摇一摇他的肩头,说,“请大人醒一醒。”

阿尔培伸了一个懒腰,擦擦他的眼皮,然后睁开眼睛。“啊,啊!”他说,“是你吗,队长?你应该让我睡觉的呀。我做了这样有趣的一个梦:我正在托洛尼亚府里和G伯爵夫人跳极乐舞呢。”于是他从口袋里掏出表来看了一看,这只表他倒是保存着的,为的是可以知道时间究竟飞驰得多快。

“才一点半!”他说,“你见了什么鬼,竟在这个时候来喊醒我?”

“来告诉您已经自由了,大人。”

“我的好人哪,”阿尔培十分镇定地答道,“要记得拿破仑的那句格言,‘除非报告坏消息,切勿吵醒我’,要是你能让我多睡一会儿,我就可以把我的极乐舞跳完,那我就要对你终生感激不尽啦。哦,那末,他们把我的赎金付清了吗?”

“没有,大人。”

“咦,那末我怎么会自由呢?”

“有一个我万事都不能拒绝的人来向我讨您来了。”

“来这儿吗?”

“是的,来这儿。”

“真的!那个人可算是一个最最慈悲的了。”阿尔培四面环顾,看到了弗兰士。“什么!”他说,“是你吗,我亲爱的弗兰士,谁还曾对朋友表示过这样真挚的友谊呢?”

“不,不是我,”弗兰士答道,“而是我们的邻居,基度山伯爵。”

“啊,啊!伯爵阁下,”阿尔培高兴地说,并理一理他的领结和衣袖,“您真的太好啦,我希望您能知道我是永远感激您的——第一,为了马车,第二,为这件事。”于是他把他的手伸给伯爵,伯爵在把他的手伸出来的时候,全身打了一个寒颤,但他终于还是把手伸了出来。那个强盗呆瞪瞪地望着这一个场面,感到非常惊奇。他显然是看惯了他的俘虏在他的面前发抖的,可是这个人却一刻都不曾改变他那愉快幽默的态度。至于弗兰士,他看到阿尔培在强盗面前能保持法国的光荣,心里非常高兴。“我亲爱的阿尔培,”他说,“假如你肯赶快走,我们还来得及到托洛尼亚府上去过夜。你可以结束你那一曲被打断的极乐舞,那样,你心里就不会再怨恨罗杰先生了,他在这件事上,实在是从头到尾都干得很有绅士风度的。”

“你说得对极了,我们或许可以在两点钟到达公爵府。罗杰先生,”阿尔培继续说,“我在离开尊驾以前,还有什么手续要办吗?”

“一点都没有了,先生,”那强盗答道,“您是像空气一样自由的了。”

“哦。那末,祝你生活幸福愉快!走吧,诸位,走吧。”

于是,阿尔培在前,弗兰士和伯爵在后,大家一同走下台阶,越过那个正方形的房间,全体强盗都在那个房间里站着,帽子都拿在手里。“庇庇诺,”那个强盗头儿说,“把火把给我。”

“你这是干什么?”伯爵问道。

“我要亲自送您出去。”队长说,“略表我对大人的敬意。”于是,他从那个牧羊人的手里接过那支点燃了的火把,在他的来宾前面引路,他的态度不像是一个殷勤送客的仆人,却像一位为各国大使引路的国王。到了门口,他微微鞠了一躬,“现在,伯爵阁下,”他又说,“允许我再道歉一次,我希望您不会为了刚才那件事有所不释于心。”

“不,我亲爱的范巴,”伯爵答道,“而且,你补救错误的态度是这样得体,简直使人觉得要感激你犯了那些错误了。”

“二位,”首领又转过去对那两个青年说,“或许我的提议你们不会十分感觉兴趣,但假如你们再来看我一次,则不论什么时候,不论我在哪儿,你们总是受欢迎的。”

弗兰士和阿尔培鞠躬道谢。伯爵第一个出去,其次是阿尔培。弗兰士逗留了一下。“大人有什么事要问我吗?”范巴微笑着说。

“是的,我想问一件事,”弗兰士答道,“我很想知道,我们进来的时候,你这样用心研究的那本书是什么大作?”

“《凯撒历史回忆录》[1],”那强盗说,“这是我最爱读的书。”

“喂,你来不来?”阿尔培问道。

弗兰士答道:“我就来。”于是他也离开了那个洞。

他们在平原前进。“啊,对不起!”阿尔培转过身来说,“借个火好吗,队长?”于是他在范巴的火把上点燃了他的雪茄。“现在,伯爵阁下,”他说,“我们尽最大的速度走吧。我极其想到勃拉西诺公爵府去过这一夜呢。”

马车还是在他们离开它的那个地方。伯爵对阿里说了一个阿拉伯字,那几匹马就飞快地奔跑起来。这两位朋友走进舞厅的时候,阿尔培的表上恰巧是两点钟。他们的回来轰动了全场,但因为他们是一同进去的,所以关于阿尔培的一切不安都立刻停止了。

“夫人,”马瑟夫子爵走上去对伯爵夫人说,“昨天蒙您垂顾,允许和我跳一次极乐舞,我现在来请求这个厚意的许诺实在有点太迟了,但我的朋友在这儿,他为人的诚实您是知道得很清楚的,他可以向您保证,这次的迟到并不是我的错。”这时,音乐已奏起华尔兹的舞曲来,阿尔培就用他的手臂抱住伯爵夫人的腰,和她一同消失在舞客的漩涡里了。这时,弗兰士却在思考基度山伯爵那一次奇怪的全身寒颤,他伸手给阿尔培的时候,像是出于不得已似的。

* * *

[1] 是罗马凯撒写的一部描写高卢战争的历史回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