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 第三十四章 显身

弗兰士所指定的路线很巧妙,使他们到斗兽场去的路上一座古迹也不经过,这样,头脑里便不会因为看熟了这些古迹,而使他们去欣赏的那座庞大建筑物减色。他所选定的路线是先沿着西斯蒂纳街走,到圣马利亚教堂向右转弯,顺着乌巴那街和圣彼得街折入文卡利街,到了文卡利街,游客们就会发现他们已正对着斗兽场了。这条路线另外还有一大优点——就是可以让弗兰士自由自在地去深思幻想,把派里尼老板细述给他听的那个故事思索一番,因为,他那位住在基度山岛的神秘的东道主竟也出现在那个故事里。他交叉着两臂靠在马车的一个角落里,揣摩着刚才所听到的那一篇奇闻,他想出无数有关的问题来自问,但没有一个问题能得到满意的答复。有一件事实最使他想起他的朋友“水手辛巴德”来,就是,在山贼和水手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亲密的神秘关系。派里尼说范巴常常躲避到走私贩子和渔夫的船上去,这使弗兰士想起他自己也曾看到那两个科西嘉强盗和那艘小游艇的船员融融乐乐地一起用膳,那艘小游艇甚至还变更它的航程,到韦基奥港去靠一靠,专程送他们上岸。伦敦旅馆的老板也曾提到基度山他那位东道主的化名,他觉得单是这一个名字就足以证明他那位岛上的朋友的博爱行为不但在科西嘉,托斯卡纳和西班牙沿岸实行,而且也还同样的遍及皮昂比诺,契维塔·韦基亚,奥斯蒂亚和加埃塔沿海一带;而且,弗兰士还记得他曾说到过突尼斯和巴勒莫,这可以证明他的交游范围是多么的广大。

但是,不论这个青年人是如何专心一致地沉溺在这种种回忆里,他的思绪还是被伟大的斗兽场废墟那一片黑森森的景象打断了,透过废墟的各个门洞,惨白的月光时隐时现地闪烁着,像是孤魂野鬼的眼睛里所射出来的光。马车在苏丹台[1]附近停了下来,门是大开着的,这两个青年急忙跨下马车,发觉他们面前已站着一个向导,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

旅馆里的那个随从向导是跟他们一起来的,所以他们就有两个向导了。在罗马,要避免这种多余的向导是不可能的。你的脚跟踏进旅馆,一个普通向导便跟上你了,只要你还留在城里,他绝不会离开你,此外,每一处名胜地方又有一个特别向导——不,几乎是每一处名胜的每一部分都有一个。所以我们很容易想象得到,斗兽场里是不会缺乏向导的,因为它是万世的奇迹,关于它,诗人马西阿尔[2]曾作过这样的赞美:“埃及人别再拿野蛮的奇迹金字塔来自夸,我们也别再谈巴比伦的古城名刹;一切其他的建筑物都必须让位给凯撒的斗兽场,一切赞美的声音都应该联合起来歌颂那座大厦。”

至于阿尔培和弗兰士,他们并不想逃避这些以导游为业的暴君。老实说,即使想逃避也非常困难,因为只有向导才可以拿着火把去参观这些名胜。两个青年无法抗拒,只能毫无保留地向他们的引导者宣告投降。弗兰士已经到斗兽场来夜游过十次,而他的同伴却是第一次光临维斯派森大帝[3]的这个古迹,平心而论,虽然那两个向导口若悬河地在他的耳边聒絮不休,他的头脑里还是得了很强烈的印象。事实上,要不是亲眼目睹,谁都想象不到一个废墟竟会这样庄严宏伟,欧洲南部的月光和东方的落日余晖有同样的奥妙,在这种神秘的月光之下,废墟的各部分看来似乎都扩大了一倍。弗兰士在废墟的内廊底下走了一百步左右,怀古之情便油然而起,于是他离开阿尔培,反正那两个向导总会照他们的老规矩,领他去看关狮子的洞,斗狮力士的休息室和凯撒大帝的包厢的。他走上一座颓毁的台阶,让他们按照规定的游览路线去参观,自己则走到一个缺口对面廊柱的阴影里,静静地坐下来,这样,他就可以欣赏到这座宏伟的废墟的全景,畅意观看这庞大无比的建筑物。

弗兰士在一条廊柱的阴影里差不多躲了一刻钟光景,他的眼光跟着阿尔培和那两个手里握着火把的向导的动作,他们已从斗兽场尽头的一座正门里转出来,然后又消失在台阶下面,大概是参观修女们的包厢去了,当他们静悄悄地溜过的时候,真像是几个仓皇的鬼影在追随一簇闪闪烁烁的磷火,这时,他的耳朵里突然听到一种声音,好像有一块石头滚下他对面的台阶。在这种环境里,一片剥落的花岗石从上面掉下来原不算稀奇,但他觉得这种石块似乎是被一只脚踩下来的,而且似乎有个人正向他坐的地方走过来,脚步极轻,像是竭力不让人听到似的。猜测不久就成了事实——因为有一个人影出现了,当他走上台阶来的时候,他便渐渐从黑暗里钻了出来,月光照着台阶的顶端,而踏级则沉在暗处。他大概也是一个像弗兰士这样的游客,喜欢独自欣赏,不愿那喋喋不休的向导来打扰他的思绪,所以他的出现,倒也没有什么可惊之处,但他走上来的态度却有点躲躲闪闪,每走一步就要停下来担心地倾听一下,这使弗兰士相信他是抱着一个确定的目的而来的:他要到这儿来会一个人。弗兰士本能地缩到廊柱后面。来客在离他十法尺远的地方站住了,那里屋顶是破的,露出一个圆形的大缺口,从这个缺口里望出去,可以看到那繁星满布的蓝色天空。这个缺口成了月光的一个自由进口,这或许已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吧;缺口的四周长着不少爬墙类植物,它那纤细的绿色小枝,在明亮清净的穹苍衬托之下,显得极其清晰,而那一簇簇强韧的须根,穿过裂隙飘垂下来,来回摆荡,像是许多飘动的丝穗。那行动诡秘引起弗兰士注意的人是站在一个半明半暗的地方,所以无法分辨他的面貌,但他的服装倒是很容易看清的。他穿着一件棕褐色宽大的披风,下摆的一角掀起盖住他的左肩,像是故意用它来遮住下半部面孔似的,而上半部面孔完全藏在他那顶宽边的帽子下面。他的下半身服装就看得比较清楚了,从破屋顶上进来的明亮的月亮,照出他的擦得雪亮的皮靴,皮靴上面是黑色的长裤。他即使不是一个贵族,显然也是上流社会中的人。

过了一会儿,来客开始表示出不耐烦的神气,正当这时,屋顶的洞口外面发出一种轻微的响声,立刻就有一个黑影挡住了亮光,那分明是一个男人的身影,那人正在急切而仔细地察看他身下的这一大片地方,当他看到那个穿披风的人时,他就抓住一簇向下飘垂密密地缠结在一起的须根,顺着它滑到离地三四法尺的地方,然后轻轻地跳了下来。他穿着一套勒司斐人的服装。

“劳大人久等,请原谅,”那人用罗马土语说,“但我想,我也没有迟多久。圣琪安教堂的钟刚才敲过十点。”

“关于迟到的事,不必再提了,”先到的那个人用最纯粹的托斯卡纳语回答说,“是我自己来得太早了。但即使你让我略微等了一会儿,我也十分相信你绝不是故意迟到的。”

“大人说得不错,”那个人说,“我是直接从圣安琪堡来的,我费了不少劲儿才设法和俾波谈了一次。”

“俾波是谁?”

“噢,俾波是监牢里干事的,我在他身上花了一年工夫才打听出教皇堡里的情形。”

“真的!我看你这个人倒很有深谋远虑呀。”

“您知道,未来的事是谁也料不到的呀。或许这几天里面我也会像可怜的庇庇诺那样陷进罗网,那时我倒非常高兴有一只牙齿发痒的小老鼠在我的网上来咬几个小洞。”

“说简单点吧,你打听到什么消息?”

“星期二下午两点钟要杀两个人,这是罗马每一个大节日开始时的老规矩,大家对这一幕仪式都很有兴趣,一个犯人处锤刑[4];那个家伙是一个没有良心的流氓,他谋杀了那个抚养他长大的教士,真是一点都不必可怜他的。另外那个被判处斩刑,而他呀,大人,就是那个可怜的庇庇诺。”

“你还想怎么样呢?你不但在教皇的统治下招兵买马,而且还闹到邻邦去,闹得他们害怕,他们当然很高兴有一个机会杀一儆百啦。”

“但庇庇诺根本不是我的部下,他只是一个可怜的牧人,他惟一的罪名就只是供给我们粮草罢了。”

“这样说来,他实实在在是你的一个党羽了。你注意一下他所受的优待吧,假使他们捉到你,就要在你的头上打一锤,而他只不过被判了一个斩刑。那样,那天的娱乐节目就会多一个花样,多一幕热闹场面来满足观众了。”

“但他们都完全想不到我却也正在为他们准备一个场面,要吓他们一吓哩。”

“我的好朋友,”穿披风的那个人说,“请原谅我说一句话,在我看来,你的心里十足像是想要干一件傻事。”

“我是想不要让那可怜虫杀头。他之所以受苦完全是因为帮助了我。圣母在上,我要是束手不管,让那个勇敢的人像这样死掉,我就只是一个懦夫,连自己都要瞧不起自己了。”

“你预备怎么办?”

“我派二十个能干的人,包围断头台,当庇庇诺带上去行刑的时候,我发出一个暗号,大家就一拥而上,用小刀子赶退卫兵,把犯人劫走。”

“据我看,那个办法既危险又无把握,我确信我的计划要比你的好得多。”

“大人的计划怎么办?”

“只是这样:我要送一万毕阿士特给人,这笔钱花得很划算的,那个受钱的可以使庇庇诺的死刑缓期到明年,在那一年内,我再额外送掉一千毕阿士特,使他从牢狱里逃出来。”

“你觉得一定能成功吗?”

“当然啦[5]!”穿披风的那个人用法语喊道。

“大人说什么?”另外那一个人问。

“我说,我的好人哪,我用一只手来花钱,比你的全队人马用小刀子,手枪,马枪,加上散弹枪来卖力要有效得多。所以,让我来办吧,结果如何,大可不必担心。”

“好极了!但假如您失败了,我们还是要干的。”

“你喜欢怎么预防尽可随便你,但缓刑的事包在我身上好了。”

“要知道刑期就定在后天,您活动的时间只有一天啦。”

“那又怎么样?一天不是分成二十四小时,每小时不是分成六十分,每分钟不是分成六十秒吗?嘿,在八六四〇〇秒之内,有许多许多事情可办啦。”

“我怎么样可以知道大人是否成功呢?”

“噢!那非常容易。我在罗斯波丽宫定了三个最后的窗口,假若我把庇庇诺所要的那个赦罪令弄到了,则旁边两个窗口就挂黄缎窗帘,中间那个挂白缎带大红十字的窗帘。”

“大人派谁去送缓刑令给执刑官呢?”

“你派一个人来,叫他扮成一个苦修士的样子,我把命令交给他,穿了那套服装,他就可以一直跑到断头台前面,把公文交给执刑官,由执刑官交给刽子手。目前,先通知庇庇诺一声,把我们所决定的事情告诉他,别让他吓死或吓昏。不然,又要无谓地为他花一笔钱了。”

“大人,”那人说,“您大概可以完全相信,我是信任您的,是不是?”

“至少我希望这样。”穿披风的那个侠士回答。

“哦,那末,假如您救出了庇庇诺,从此以后,您不但只获得我的信任,而且还可以获得我的服从。”

“你得想一想,我的好朋友,你给自己戴上了多大的一个圈套,因为或许在不久的将来,我就要提醒你自己的诺言,轮到我来要你帮忙,要你出力了。”

“让那一天到来吧,迟早都好,那时大人尽可依赖我了,正像我在这次大麻烦里依赖您一样。即使您在天涯海角,只要写信通知我,叫我去办一件如此如此的事情,那件事就算办成功了,因为我一定要把它办成功,我可以凭上帝向您——”

“嘘!”先到的那个人打断他的话,“我听到有声音。”

“那是到斗兽场来玩的游客,还拿着火把呢。”

“最好还是别让人看见我们在一起。那些向导都是奸细,或许会认识你的。我敬爱的朋友,虽然我很以你的友谊为荣,但假如我们的亲密关系一旦被人发觉,我怕我的名誉要就此断送啦。”

“好吧,那末,假如您弄到了缓刑令?”

“罗斯波丽宫的中间那个窗口就挂白缎带红十字的窗帘。”

“假如您失败了呢?”

“那末三个窗口都挂黄缎窗帘。”

“那时——?”

“那时,我的好人哪,就随你去用你的匕首好了,而且我还可以答应你,一定来参观你们大展雄威。”

“那末我们把一切都讲定啦。再见,大人,只管放心相信我,就像我相信您一样。”

说着这些话,那个勒司斐人就消失在台阶下面去了。他那位同伴则用他披风的衣角比以前更紧紧地裹住他的脸,几乎和弗兰士擦身而过,奔下一座朝大门的阶梯,到比武场去了。接着,弗兰士就听到阿尔培喊他,阿尔培高声地喊他朋友的名字,喊得使这座高大的建筑物发出回声。但弗兰士却不服从对方的召唤,他一定先得等那两个人走远——不愿意让他们知道他们这一场会面有人在旁目击,因为他虽无法认清他们的面貌,但至少已听到了他们所讲的每一个字。十分钟以后,弗兰士已上路回伦敦旅馆,一路心不在焉地听阿尔培根据普林尼[6]和卡尔布纽[7]的著作大谈那用来防止猛兽扑到看客身上的铁丝网。弗兰士让他讲下去,一句都不插嘴,他很希望旁人不来打扰他,让他独自把经过的一切细细地想一番。那两个人之中,有一个他一点都不认识,但另外那一个却不然;他的脸虽然用披风裹住,而且藏在阴影里,以致弗兰士无法辨认,但他讲话的那种语气,弗兰士以前却曾听到过一次,而且第一次听到时就给他一个非常有力的印象,他是终生不会忘记的。尤其是在他的嘲弄口吻中,含有某种似金属颤动的声音,这种声音在斗兽场的废墟中固然使他吃惊,在基度山的岩洞里又何尝不然。所以他得出一个很满意的结论,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水手辛巴德”。

弗兰士对这个奇人曾抱着这样大的好奇心,在任何其他情况之下,他一定会上去招呼他;但像刚才那样他所窃听到的那一篇谈话使他知道:他在这样的一个时候露面是绝不会得到好结果的。所以,正如我们所知,他让那一个人离开,并不去招呼他,但心里却自慰自解,要是他再碰到他,就绝不让他第二次再逃脱。弗兰士虽竭力想摆脱这些使人烦恼的复杂思绪,想避免他们的袭击,但总是枉然;他想用睡眠来恢复他的精神,也是枉然。睡神不肯光顾他的眼皮,这一夜,他辗转反侧,胡思乱想,要从各方面来证实斗兽场的这个神秘游客就是基度山岩洞里的那个居民;而他在这一点上的意见是愈想愈坚定了。他终于疲倦了,就在天刚破晓的时候昏昏沉沉地睡去,很迟才醒。像一个道地的法国人一样,阿尔培花了一番功夫来安排晚上的消遣节目。他已派人到爱根狄诺戏院去定了一个包厢;弗兰士因为有几封信要写,把马车全天给阿尔培独享。到五点钟,阿尔培回来了,他拿了介绍信到处去拜访了一遍,接受了许多晚餐的邀请,算是在罗马开了眼界。这已够使阿尔培忙一天的了;但他竟还有足够的时间来看看爱根狄诺戏院的戏单,来了解一下那天晚上的剧目和演员。

据戏单上所载,演的是歌剧《巴黎茜娜》[8]。主角是考塞黎,穆黎亚尼和斯必克。这两个青年应该自承有幸,竟能有机会听到由三个意大利最负盛名的歌唱家来演出《拉莫摩尔的未婚妻》[9]的作者的这部杰作。阿尔培总是看不惯意大利的戏院,因为这里乐队是设在舞台前面的,简直看不到台上在演些什么,而且又没有花楼和厢座,这些缺点,在一个看滑稽歌剧时坐惯了花厅而听歌剧时坐惯了大包厢的人,是难以忍受的。可是,阿尔培还是穿上了他最漂亮和最动人的服装,他每到戏院里去,总得把这套衣服穿出去亮一下。这身华丽的衣服有点儿白穿了,因为必须承认,一个巴黎时髦社会里名副其实的代表人物,在意大利奔走了四个月,竟没有碰上一件奇遇。

有的时候,阿尔培也曾假装对于他自己的不能成功一笑置之,但在内心里,他却深感痛心,想不到他,阿尔培·马瑟夫,一个最受欢迎的青年,仍得凭他自己的努力来解决他的痛苦。而更恼人的是,当阿尔培离开巴黎的时候,他也曾怀着法国人那种特别的谦虚精神,满心以为他只要到意大利去晃两晃,就可以有许多桃色事件,使巴黎人惊异不止。唉!那种有趣的奇遇他却一次都不曾遇到。那些可爱的伯爵夫人——热那亚的,佛罗伦萨的和那不勒斯的——都是忠贞不贰,即使不忠于她们的丈夫,至少也忠于她们的情人。阿尔培已得出一个痛苦的结论:意大利女人比法国女人至少有一个优点,就是,她们能忠贞于她们的不贞。我不敢否认,在意大利,像在其他各地一样,当然也有例外。阿尔培不但是一个风流俊俏的青年,而且也有相当的天才和能力;再说,他还是一位子爵——当然是新封的,但在目前,你的爵位究竟导源于一三九九或是一八一五已是不足轻重的了。除了这一切优点以外,阿尔培·马瑟夫每年还有五万利勿尔收入,这笔款子已大可使他在巴黎成为一个相当重要的人物。所以像他这样的一个人,不论到哪一个城市去,要是得不到任何人的特殊青睐,的确是大可痛心的事情。但是,他希望能在罗马把自己的面子争回来。狂欢节确是一个值得称赞的节日,是全世界各国都要庆祝的,这几天是自由的日子,在这几天之内,甚至最聪明和最庄重的人也会把他们往日那种死板板的面孔抛开,不自觉地做出傻头傻脑的举动来。

狂欢节明天就要开始了,所以阿尔培不能再浪费一刻时间,必须立刻推行他的计划来实现他的希望、期待,和引起旁人的注意。抱着这样的宗旨,他在戏院里最惹人注目的地方定了一个包厢,要凭他那俊俏的脸蛋,温文尔雅的举止,再加上他那一副精心杰作的打扮,来大显一番身手。阿尔培所坐的包厢在第一排,在法国戏院里,这原是走廊的地位。前三排的包厢都布置得同样贵族化,所以有“贵族包厢”之称。这两位朋友所定的包厢,可以宽宽舒舒地容下十来个人,但他们所花的钱,却还不如在巴黎的戏院里定一间四个人的包厢多。阿尔培还有一个希望,假如他能得到一个罗马美人的眷顾,那自然就可以在一辆马车里弄到一个座位,或在一个富丽堂皇的阳台上占到一席地,这样,他就可以快快乐乐地度狂欢节了。这种种念头使阿尔培的精神百倍,就更想讨人欢喜。他全不理会舞台上的事,只是靠在包厢的栏杆上,拿起一副观剧用的半法尺长的望远镜,开始聚精会神地观察每一个漂亮女人的优点。但是,唉!这种想引起对方同样注意的企图却完全失败了,甚至没引起对方的好奇心。他想讨好的那些可爱的人儿显然都只在想自己的心思,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也没注意到那副望远镜的照射。

实际上,这些美人儿的心里都在惦记着狂欢节和接着来的复活节的种种欢乐,所以再分不出心来注意舞台上的事,演员们在台上进进出出,没有人去看,也没有人想到他们。在某些照例应静听或是鼓掌的时候,观众会突然停止谈话,或从冥想中醒过来,听一段穆黎亚尼的精彩的唱词,考塞黎的音调铿锵的道白,或是一致鼓掌赞美斯必克的卖力的表演。暂时的兴奋过去以后,他们便立刻又恢复到以前的沉思状态或继续他们有趣的谈话。在第一幕快要终了时,一间截至目前一直空着的包厢的门开了,一位贵妇人走进来,在巴黎时弗兰士曾被介绍与她相识,他还以为她仍在巴黎。阿尔培立刻注意到弗兰士看到这位新来者的时候不自觉地微微一怔,就急忙转过去问他说:“你认识那个女人吗?”

“是的,你觉得她怎么样?”

“美极啦,脸蛋儿多漂亮,头发多美!她是法国人吗?”

“不,是威尼斯人。”

“她的芳名是——”

“G伯爵夫人。”

“啊!我听人提起过她,”阿尔培喊道,“据说她的聪明不亚于她的美貌呢!上次维尔福夫人开跳舞会的时候,她也到的,那一次我本来可以找人介绍认识她,而竟错过了那个机会,我真是个大傻瓜!”

“要我来弥补你那错过的机会吗?”弗兰士问道。

“我的好人,你真的和她这样要好,敢带我到她的包厢里去吗?”

“我一生中只有幸跟她谈过三四次话。但你知道,即使凭这样一种交情,也可以担保我把你所要求的事情办到了。”

这时,伯爵夫人已看到弗兰士,就殷勤地向他挥挥手,他就恭敬地低了低头作答。

“凭良心讲,”阿尔培说,“你似乎和这位美丽的伯爵夫人要好得很哪!”

“你这就想错了,”弗兰士平静地答道,“但你这是犯了我国一般人过于轻率的通病——我的意思是说:你用了我们巴黎人的观念来判断意大利和西班牙的风俗习惯。相信我吧。凭人们谈话时的亲昵态度来估计他们之间的亲密程度,是最靠不住的了。目前,在我们和伯爵夫人之间,大家只不过有一种相同的感觉而已。”

“真的吗,我的好人?请告诉我,那是不是心的同感?”

“不,口味相同而已!”弗兰士庄重地说。

“那是怎么来的?”

“去玩了一次斗兽场,就像我们那次同去一样。”

“月下去游的吗?”

“是的。”

“只有两个人吗?”

“也差不多。”

“而你们一路谈着——”

“死。”

“啊!”阿尔培喊道,“那一定有趣极啦。哦,我告诉你,假如我有那样的好运气能奉陪这位美丽的伯爵夫人这样散一次步,我可要和她谈论‘生’。”

“那你就错啦。”

“我们且说眼前的事吧,你真能像你刚才所答应的那样把我介绍给她吗?”

“只要幕一落下来就成。”

“这第一幕真是活见鬼的长。”

“听听最后这一段吧,好极了,考塞黎唱得真妙。”

“是的,但身材多难看!”

“那末斯必克呢,真没有比他演得更惟妙惟肖的了。”

“但你当然知道,凡是听过桑德格和曼丽兰的人——”

“至少你总得佩服穆黎亚尼的做工和台步吧。”

“我从来想不到像他这样一个又黑又笨的男子竟会用一个女人的声音来唱歌。”

“我的好朋友,”弗兰士转过脸来对他说,而阿尔培则仍旧在用他的望远镜照看戏院里的每一个包厢,“你似乎已决心不愿意称赞一声,你这个人真的也太难讨好了。”

幕终于落了下来,马瑟夫子爵无限满意,他抓起帽子,匆匆地用手捋捋头发,理了理他的领结和袖口,于是向弗兰士示意,表示他正在等他领路。弗兰士已和伯爵夫人打过招呼,从她那儿得到一个殷勤的微笑,表示欢迎他去,于是也就不再耽搁实现阿尔培那满腔焦躁不耐的愿望,立刻起身就走。阿尔培紧紧地跟在他的后面,并利用往对面包厢走的时间,理一理他的领口,拉一拉他的衣襟。他这件重要的工作刚刚完成,他们就已到达伯爵夫人的包厢里了。包厢前面坐在伯爵夫人旁边的那个青年立刻站起来,服从意大利的习俗,把他的座位让给两位生客,假如再有其他的客人来访,他们照样也要退席的。

弗兰士介绍阿尔培的时候,把他推崇为当代最出色的一个青年,盛赞他的社会地位和杰出的天才。他所说的话也只不过是实情,因为在巴黎和子爵的活动范围之内,他是被人公认为一个十全十美的模范青年的。弗兰士还说,他的同伴因为伯爵夫人在巴黎逗留的期间未能与她相识,深表遗憾,所以请弗兰士带他到她的包厢里来补救那次的不幸,最后并请她宽恕他的擅自引荐。伯爵夫人的回答是向阿尔培娇媚地鞠了一躬,然后把她的手很亲热地伸给弗兰士。她请阿尔培坐在她身边的空位上,而弗兰士则坐在第二排她的后面。阿尔培不久就滔滔不绝地讲起巴黎和巴黎的种种事情来,向伯爵夫人谈论那儿他们大家都认识的一些人。弗兰士看到他谈得这样得意,这样兴高采烈,不愿去打扰他,就拿起阿尔培的望远镜,也开始品评起观众来。在他贴对面的一间包厢里,第三排上,一个绝色的美人独自坐着,她穿的是一套希腊式的服装,而从她穿那套衣服的安闲和雅致上判断,显然她是穿着她本国的服饰。在她的后面,但在很深的阴影里,有一个男人的身影,但这后者的面貌却无从分辨。弗兰士禁不住打断伯爵夫人和阿尔培之间显然是进行的很有趣的谈话,问伯爵夫人知不知道对面那个漂亮的阿尔巴尼亚人是谁,因为像她这样的美色是不论男女都会加以注意的。

“关于她,”伯爵夫人回答说,“我所能告诉你的只是:自从本季开始起,她就在罗马了——因为这家戏院开幕的第一夜,我就看到她坐在她现在所坐的这个地方,从那时起,她没漏过一场戏。有的时候,她是由现在和她在一起的那个人陪着来的,有的时候则只有一个黑奴在一旁侍候。”

“你觉得她漂亮不漂亮?”

“噢,我认为可爱极了——她正是我意想中的夏娃,我觉得夏娃一定也是那样美的。”

弗兰士和伯爵夫人相对一笑,于是后者便又拾起话头和阿尔培谈起来,而弗兰士则照旧察看各个包厢里的人物。幕启了,歌舞团登台,这是最出色最标准的意大利派歌舞团之一,导演是亨利,他在意大利全国极负盛名,一向以导演群众场面的风格和技巧见长——这次上演的,是他的杰作之一,举止优美,动作整齐,高雅脱俗;歌舞团全队人马,上至台柱舞星,下至最低级的配角,都同时登台;一百五十个人都以同样的姿态出现,一举手,一投足,动作非常整齐。这叫做“波利卡”舞。但不论台上的跳舞是多么精彩动人,弗兰士却毫未加以注意,他的注意力已完全被那个希腊美人吸引去了。她几乎带着一种孩子般的喜悦注视着台上的歌舞,她那热切活泼的神色和她同伴的那种漠不动容成了一个强烈的对照。在这段演出的时间里,希腊美人的那个毫无所感的同伴连动都不曾动一下,虽然乐队里的喇叭,铙钹,铜锣闹得震天作响,但他却毫未注意到这种震耳欲聋的喧声,显然倒像是在享受宁静的休息和沉浸在清闲安乐的梦想之中。歌舞终于结束了,幕在一群热心的观众的狂热的喝彩声中落了下来。

意大利的歌剧处理得非常适当,每两幕正戏之间插一段歌舞,所以落幕的时间极短——当正戏的歌唱演员在休息和换装的时候,则由跳舞演员来卖弄他们的足尖舞和表演他们这种赏心悦目的舞步。第二幕的前奏曲开始了,当乐队在小提琴上拉出第一个乐音时,弗兰士就看到那个闭目养神的人慢慢地站起身来,走到那希腊姑娘的身后,后者回过头去,向他说了几句话,然后又伏到栏杆上,依旧照以前一样聚精会神地看戏。那个和她说话的人,脸还是完全藏在阴影里,所以弗兰士仍看不清他的面貌。幕启了,弗兰士的注意力被演员吸引了过去。他的眼光暂时从希腊美人所坐的包厢转移过去注视舞台上的场面。

大多数读者都知道,《巴黎茜娜》第二幕开场的时候,正是那一段精彩动人的二重唱,巴黎茜娜在睡梦中向亚佐泄露了她爱乌哥的秘密,那伤心的丈夫表演出种种嫉妒的姿态,直到确信其事了,于是,在一种暴怒和愤激的疯狂状态之下,他摇醒他那犯罪的妻子,告诉她,他已经知道她的罪,并用复仇来威胁她。这段二重唱是杜尼兹蒂那一支生花妙笔所写出来的最美丽,最可怕,最有声有色的一曲。弗兰士现在已是第三次听这一曲了,虽然他对于音乐的感受力并不特别强,却仍深为感动。他随着大家一同站起来,正要跟着热烈地大声鼓掌时,突然间,他的动机被阻止了,他的两手垂到身边,“好哇”这两个字只喊出一半就在他的嘴边断了。原来希腊姑娘所坐的那间包厢的主人似乎也已被那轰动全场的喝彩声所打动,他离开了座位,站到前面来,这一下,他的面目可全部呈露了,弗兰士毫无困难地认出他就是基度山那个神秘的居民,也就是昨天晚上在斗兽场的废墟中被他认出了声音和身材的人。他以前的一切怀疑现在都终止了。这个神秘的旅行家显然就住在罗马。弗兰士从他以前的怀疑到现在的完全确定,这一突变,当然免不了惊奇和激动,他这种情绪无疑地已在脸上流露了出来,因为,伯爵夫人在带着一种迷惑的神色向他那激动的脸上凝视了一会儿以后,就突然格格地大笑起来,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伯爵夫人,”弗兰士答道,“我刚才问您是否知道关于对面这位阿尔巴尼亚夫人的事情,我现在又要问您,您认不认识她的丈夫!”

“不,”伯爵夫人回答说,“他们两个我都不认识。”

“或许您以前曾注意过他吧?”

“问得多奇怪——真是道地的法国人!您难道不知道,我们意大利人的眼睛是只看我们所爱的人的吗?”

“不错。”弗兰士回答。

“我所能告诉您的,”伯爵夫人拿起望远镜,一面向所议论的那个包厢里望,一面继续说,“是的,在我看来,这位先生像是刚从坟墓里挖出来似的。他看上去不像人,倒像是一具死尸,像是一个好心肠的挖墓人暂时让他离开他的坟墓,放他再到我们的世界里来玩一会儿似的。”

“噢,他永远是像现在这样毫无血色的。”弗兰士说。

“那末您认识他吗?”伯爵夫人问道,“那末我倒要来问问您,他究竟是谁。”

“我好像觉得以前见过他。而且我甚至觉得他也认得出我呢。”

“这一点我倒很能理解,”伯爵夫人一面说,一面耸了耸她那美丽的肩膀,像是一股无法自制的寒颤在通过她的血管似的,“谁要是见过那个人一次,是终生都不会忘记他的。”

弗兰士的感觉显然不是他自己所特有的了,因为另外一个人,一个完全无关的局外人,也同样感到了这种不可思议的畏惧和疑虑。“唉,”他等伯爵夫人第二次把她的望远镜朝着对面包厢里那个神秘的人看了看以后,再问道,“您觉得那个人怎么样?”

“哦,他简直就是一个借尸还魂的罗思文勋爵呀。”

这样用拜伦诗中的主角来比喻很使弗兰士感兴趣。假如有人能使他相信世界上的确有僵尸,那就是他对面的这个人了。

“我一定要去问出他究竟是谁,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弗兰士一面说,一面站起来。

“不,不!”伯爵夫人喊道,“您一定不能离开我!我要靠您送我回家呢。噢,真的,我不能让您走!”

“难道您心里有点怕吗?”弗兰士低声说。

“我告诉您吧,”伯爵夫人答道,“拜伦曾向我发誓,说他相信世界上真是有僵尸的,甚至还再三对我说,他还见过他们呢。他把他们的样子形容给我听,而他所形容的正巧像他一样——漆黑的头发,惨白的脸色,又大又亮闪闪发光的眼睛,眼睛里像是在燃烧着一种鬼火。还有,您瞧,和他在一起的那个女人也完全不像旁的女人。她是一个外国人——一个希腊人——一个异教徒——大概也像他一样,是个魔术师。我求求您别去走近他——至少在今天晚上。假如明天您的好奇心还是那样强,您尽管去追根究底好了,但现在我要留您在身边。”

弗兰士坚持说,有许多理由使他不能把调查延迟到明天。

“听我说,”伯爵夫人说,“我要回家去了。今天晚上我家里要请客,所以决不能等到演完戏才走,您难道这样不懂礼貌,竟不肯陪我回去吗?”

弗兰士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拿起帽子,打开包厢的门,把他的手臂献给伯爵夫人。从伯爵夫人的态度上看,她的不安显然并不是假装出来的,而且弗兰士自己也禁不住感到了一种迷信的恐惧——他的恐惧更强烈,因为那是从种种确实的回忆变化而来的,而伯爵夫人的恐惧只是出于一种本能的感觉而已。弗兰士扶她进马车的时候,甚至觉得她的手臂在发抖。他陪她到她的家里。那儿并没有什么宴会,也没有人在等她。他责备她说谎。

“说老实话吧,”她说,“我不舒服,我需要独自休息一会儿,一看到那个人,我就周身不安起来了。”

弗兰士大笑起来。

“别笑,”她说,“亏您还笑得出口。现在,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先答应我。”

“除了叫我不要去探听那个人的事情以外,别的事情我都可以答应您。您不知道,我有许多理由要探听出他究竟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他从哪儿来我可不知道,但他到哪儿去我却可以告诉您——他就要到地狱里去了,那是毫无疑问的。”

“我们还是回过头来谈谈您要我答应的那件事吧。”弗兰士说。

“好吧,那末,答应我:立刻回到您的旅馆去,今天晚上决不再去追踪那个人。我们离开第一个人见第二个人的时候,那第一个人和第二个人之间,也会发生某种关系的。看老天爷的面上别让我和那个人拉扯上吧!明天您爱怎么去追踪他尽可随便您。但假如您不想吓死我,就决不要把他带近我的身边。好了,晚安,回家去好好地睡一觉,把今天晚上的事情都忘了吧。至于我,我相信我是决不能合眼的了。”说着,伯爵夫人就离开了弗兰士,让弗兰士委决不下,不知她究竟是拿他来开玩笑,还是真的受了惊吓。

回到旅馆里,弗兰士发觉阿尔培穿着睡衣和拖鞋,无精打采地躺在一张沙发上,在抽雪茄。“我的好人哪,”他跳起来喊道,“真是你吗?咦,我以为不到明天早晨是不能再看见你的了。”

“我亲爱的阿尔培!”弗兰士答道,“我很高兴借这个机会干干脆脆地告诉你:对于意大利女人,你的想法是大错特错了。我还以为你这几年来在恋爱上的不断失败已把你教得聪明一些了呢。”

“凭良心说!就是鬼也猜不透这些女人。咦,你瞧,她们伸手给你亲,她们挽着你的手,她们凑在你的耳朵边上谈话,还允许你陪她们回家!嘿,假如是一个巴黎女人,那样的举动只要做出一半的一半儿,她的名誉可就完啦!”

“理由是,因为这个美丽的国家的女人,她们的生活多半是消磨在公共场所里的,实在也没有什么要掩饰的,所以她们对于自己的言语和行动很少约束。而且,你一定也看出来了,伯爵夫人真是受惊了。”

“为什么——为了看到了坐在我们对面那可爱的希腊姑娘一起的那位可敬的先生吗?哦,那一幕演完以后,我在戏院的前厅里碰到他们,老实说,你杀了我我也猜不出你究竟怎么会联想到阴世地狱上去的!他很漂亮,衣服穿得很讲究,那一身打扮很有法国人的派头,脸色有点苍白,那倒是实在的,但你知道,脸色苍白正是高贵的特征呀。”

弗兰士微笑了一下,因为他记得很清楚,阿尔培就专以他自己脸上的毫无血色自傲的。“好了,那就证实我的意见了,”他说,“伯爵夫人的怀疑是毫无根据的。你有没有听到他说话?记不记得他说了些什么话?”

“听到的,但他们说的是罗马土语。我因为听到里面夹有一些蹩脚的希腊字,所以知道。但我得告诉你,老朋友,我在大学里的时候,希腊文是相当不错的。”

“他说罗马话吗?”

“我想是的。”

“那就得了,”弗兰士自言自语地说,“是他,没错了。”

“你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但告诉我,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在设计一个惊人的小计划。”

“真的!是什么性质的?”

“你知道要弄到一辆马车是办不到的了。”

“我想是的吧,我们已经想尽一切方法而结果还是一场空。”

“嗯,我有一个极妙的想法。”

弗兰士望了一望阿尔培,像是不大相信他想象中的建议。

“我的好人,”阿尔培说,“你刚才赐我一眼,意思大概是要我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啰。”

“假如你的计划的确如你所说的那样巧妙,我一定很公正地表示满意。”

“好吧,那末,听着。”

“我听着呢。”

“你认为,弄马车的事是谈都不必谈的了,是不是?”

“我这么认为。”

“我们也弄不到马?”

“不错。”

“但我们大概可以弄到一辆牛车?”

“或许。”

“一对牛?”

“大概可以。”

“那末你看,我的好人,有了一辆牛车和一对牛,我们的事情就好办了。那辆牛车一定要装饰得很有风趣,而假如你和我穿上那不勒斯农夫的衣服,以李奥波·罗勃脱的名画上的姿态出现,那就会构成一幅惊人的画面啦。要是伯爵夫人肯参加,让她打扮成一个波若里或索伦托来的农妇,那就更带劲了。那样,我们这一队可算很完美的了,尤其是因为伯爵夫人很美,够得上做‘儿童之母’的资格。”

“哈,”弗兰士说,“这一次,阿尔培阁下,我不得不向您致敬,您的确想出了一个极妙的主意。”

“而且也是很富于故国风味的呀,”阿尔培得意洋洋地回答。“只要借用一只我们本国节日用的面具就得了。哈,哈!罗马诸君呀,你们以为在你们的讨饭城市里找不到车马,就可以使我们不幸的异乡人,像那不勒斯的许多流民一样用两只脚跟在你们的屁股后面跑。好极啦,我们自己会发明。”

“你有没有把你这个得意的念头向谁说起过?”

“只对我们的店东说过,我回家以后,就派人把他找来,把我的意思解释给他听。他向我保证,说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我要他把牛的角镀一镀金,但他说时间来不及了,镀金得要两天,所以你看,这一点奢侈的小装饰我们只能放弃了。”

“他现在在哪儿?”

“谁?”

“我们的店东。”

“去给我们找行头去了,要等到明天就太迟啦。”

“那末他今天晚上就可以给我们一个答复啰?”

“噢,我时时刻刻都在等着他。”

正在这时,门开了,派里尼老板探头进来。“可以进来吗?”他问。

“当然,当然!”弗兰士喊道。

“喂,”阿尔培急切地问,“你把要找的车和牛找到了吗?”

“比那更好!”派里尼老板带着一种十分自满的神气答道。

“小心哪,我可敬的店东,”阿尔培说,“‘更好’可是‘好’的死对头呀。”

“两位大人只管把那件事交给我好了。”派里尼老板回答,语气中表示出无限的自信。

“但你究竟办成了什么事呀?”弗兰士问道。

“两位大人知道,”旅馆老板神气活现地答道,“基度山伯爵是和你们同住在这一层楼上!”

“我想我们应该是知道的,”阿尔培喊道,“就是因为这个,我们才被装到这种小房间里来,像住在巴黎小弄堂里的两个穷学生一样。”

“呃,哦,基度山伯爵听说你们这样为难,派我来告诉一声,请你们坐他的马车,还可以在罗斯波丽宫他所定的窗口里给你们预备两个位置。”

阿尔培和弗兰士互相望了一眼。“但你想,”阿尔培问道,“我们可以从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那儿接受这样的邀请吗?”

“这位基度山伯爵是怎样的一种人?”弗兰士问店东。

“一个非常伟大的贵族,究竟是马耳他人还是西西里人我说不准。但有一点我是知道的:他真可以说是贵甲王侯,富比金矿。”

“据我看,”弗兰士低声对阿尔培说,“假如这个人真够得上我们店东那一篇崇高的赞词,他就会用另外一种方式来邀请,不能这样不懂礼貌地告诉我们一声就完事。他应该写一封信,或是——”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了。弗兰士说:“请进!”于是门口出现了一个仆人,他穿着一套异常高雅的制服,他把两张名片递到旅馆老板的手里,旅馆老板转递给两个青年人。他说,“基度山伯爵阁下问候阿尔培·马瑟夫子爵阁下和弗兰士·伊辟楠阁下。基度山伯爵阁下,”那仆人继续说,“请二位先生允许他明天早晨以邻居的资格来拜访,他想知道二位高兴在什么时间接见他。”

“真巧!弗兰士,”阿尔培低声说,“现在可无懈可击了。”

“上复伯爵,”弗兰士答道,“我们自当先去拜访他。”那仆人鞠了一躬,退走了。

“那就是我所谓‘漂亮的进攻方式’,”阿尔培说,“你讲得很对,派里尼老板。基度山伯爵肯定是一个很有教养的人。”

“那末你们接受他的邀请了吗?”店东问。

“我们当然接受啦,”阿尔培答道,“可是,我一定还得声明一句,放弃牛车和农民这个计划,我是很遗憾的,因为那一定会轰动全城!要不是有罗斯波丽宫的窗口来补偿我们的损失,说不定我还要坚持我们原来那个美妙的计划呢。你怎么想,弗兰士?”

“我同意你,我也是为了罗斯波丽宫的窗口才决定的。”

提到罗斯波丽宫的两个位置,弗兰士的脑子里便又想起了昨天晚上在斗兽场的废墟中所窃听到的那一段谈话,那个穿披风的无名怪客曾对那勒司斐人担保要救出一个判了死罪的犯人。从各方面看,弗兰士都相信那个穿披风的人就是刚才他在爱根狄诺戏院里见到的那个人,假若真是如此,他显然是认识他的,那么,他对于他的好奇心也就很容易满足的了。弗兰士整夜都梦到那两次的显身,盼望早点天亮。明天,一切的疑云必然都可以肃清了,除非他那位基度山的东道主有只琪斯[10]的戒指,能把戒指一擦就隐身遁走,要不这一次他可无论如何再也逃不了了。早晨八点钟,弗兰士已起身把衣服穿好,而阿尔培因为没有这同样的动机须得早起,所以仍在酣睡。弗兰士的第一个举动便是派人去叫旅馆老板,老板照常带着他那卑躬屈节的态度应召而至。

“请问,派里尼老板,”弗兰士问道,“今天不是要杀人吗?”

“是,大人,但假如您问这句话的原因是想弄到一个窗口,您就太迟啦。”

“噢,不!”弗兰士答道,“我并没有这样的意思,而且即使我想去亲眼看看那种情景,我也可以到平西奥山上去看的,是不是?”

“噢,我想大人是不愿意和那些下等人混在一起的,他们简直把那座小山当作天然的戏台啦。”

“我多半不会去,”弗兰士答道,“但讲一些消息给我听听吧。”

“大人喜欢听什么消息?”

“咦,当然是判死的人数,他们的姓名,和他们怎么死法。”

“巧极了,大人!他们刚才把‘祈祷单’给我拿来了,才来了几分钟。”

“‘祈祷单’是什么?”

“每一次杀人的前一天傍晚,各条街的拐角处就挂出木头牌子来,牌子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死犯的姓名,罪名和刑名。这张布告的目的是吁请信徒们做祷告,求上帝赐犯人诚心忏悔。”

“而他们把这种传单拿给你,是希望你也和那些信徒们一同祷告是不是?”弗兰士问道,心里却有点不相信。

“噢,不是的,大人,我和那个贴告示的人约好了的,叫他带几张给我,像送戏单一样,那末,假如住在我旅馆里的客人想去看杀人,他就可以预先知道详细的情形了。”

“凭良心说,你真是服务周到了,派里尼老板。”弗兰士喊道。

“大人,”旅馆老板微笑着答道,“我想,我或许可以自夸一句,我绝不敢丝毫怠慢,以致辜负贵客惠顾小店的雅意。”

“这一点,我已经看得够明白啦,我最出色的店东,这就是你体贴客人最好的一个证明,我一定到处给你去宣扬。现在,请把这种‘祈祷单’拿一张来给我看看吧!”

“大人,这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旅馆老板一面说,一面打开房间门,“我已经在靠近你们房间的楼梯口上贴了一张。”于是,他把那张告示从墙上撕下来,交给弗兰士,弗兰士读道:

公告:奉宗教审判厅令,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三,即狂欢节之第一日,死囚二名将于波波罗广场明正典刑,一名安德里·伦陀拉,一名庇庇诺,即罗卡·庇奥立;前者犯谋害罪,谋杀德范可风之圣拉德兰教堂教士西塞·德列尼先生;后者则系恶名昭彰之大盗罗杰·范巴之党羽。第一名处锤刑,第二名处斩刑。凡我信徒,务请为此二不幸之人祈祷,吁求上帝唤醒彼等之灵魂,使自知其罪孽,并使彼等真心诚意忏罪悔过。

这和弗兰士昨天晚上在斗兽场的废墟中所听到的完全一样。说明书上没有哪一点有什么不同。死囚的姓名,他们的罪名,以及处死的方式都和他以前听说的相符。所以,那个勒司斐人多半就是大盗罗杰·范巴,而那个穿披风的人则多半就是“水手辛巴德”。毫无疑问他还在罗马进行他的博爱事业,像他以前在韦基奥港和突尼斯一样。时间在前进,已经到五点钟了,弗兰士正想去喊醒阿尔培,忽然看到他已衣冠端整地从他的房间里走出来了,使他大吃一惊。那么,阿尔培的头脑里也早已盘旋着狂欢节的种种乐趣,以致他竟出乎他朋友的意料之外,挺早就离开了他的枕头。

“现在,我出色的派里尼老板,”弗兰士向旅馆老板说,“既然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你看,我们立刻就去拜访基度山伯爵行吗?”

“当然啰,”他答道,“基度山伯爵一向是起身很早的,我敢担保他已经起身了两个钟头啦。”

“那末,假如我们马上就去拜访他,你真的以为不会越礼吗?”

“绝对不会。”

“既然如此,阿尔培,假如你已经准备好了的话——”

“完全准备好啦。”阿尔培说。

“那末我们去谢谢那位慷慨的邻居吧。”

“走吧。”

旅馆老板领那两位朋友越过楼梯口。伯爵的房间和他们之间就只隔着这么个楼梯口。——拉了拉门铃,当仆人把门打开时,他就说:“法国先生来访。”

那个仆人很恭敬地鞠了一躬,请他们进去。他们穿过两个房间,房间里布置新颖,陈设华贵,他们真想不到在派里尼老板的旅馆里能有这样的房间,最后他们被引进一间布置得很高雅的客厅里。地板上是最名贵的土耳其地毯,柔软而诱人的长榻,圈椅和沙发,沙发上堆着又厚又软的垫子,坐在上面一定是很舒服的。墙壁上很整齐地挂着第一流大师的名画,中间夹杂着古代战争名贵的胜利纪念品,房间里每一扇门的前面都悬挂着昂贵的厚厚的门帷。“两位大人请坐,”那个人说,“我去通报伯爵阁下,说你们已经来了。”

说完了这几句话,他就消失在一张门帷的后面。当那扇门打开的时候,一架月琴的声音传到了两个青年的耳朵里,但几乎立刻就又听不到了,因为门关得非常快,只放了一个悦耳的音波进客厅。弗兰士和阿尔培互相以询问的目光对望了一眼,然后又转眼望着房间里这些华丽的陈设。这一切似乎愈看愈漂亮。

“唉,”弗兰士对他的朋友说,“你对于这一切都怎么想?”

“哦,凭良心说,我的好人哪,据我看,我们这位邻居要不是个做西班牙公债空头成功的证券经纪商,就一定是位微服出游的亲王。”

“嘘!”弗兰士答道,“这一点我们马上就可以知道了——因为他来啦。”

弗兰士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已听到一扇门打开的声音,接着,门帷立刻掀了起来,而这一切财富的主人公就站在了两个青年的面前。阿尔培马上站起来迎上去,但弗兰士却像被符咒束缚住了似的仍旧坐在椅子上。进来的那个人就是斗兽场的怪客,昨天对面包厢里的男人,和基度山岛上神秘的东道主。

* * *

[1] 古罗马的一个喷泉。

[2] 马西阿尔(40—104),公元一世纪罗马作家。

[3] 维斯派森大帝(7—79),罗马皇帝,斗兽场是他建筑的,但落成的时候他已死去。

[4] 一种死刑的名称。

[5] 此处语气中含有表示不高兴对方怀疑之意。

[6] 这两人都是古代罗马作家。

[7] 这两人都是古代罗马作家。

[8] 这两个歌剧都是意大利作曲家杜尼兹蒂(1797—1848)的作品。

[9] 这两个歌剧都是意大利作曲家杜尼兹蒂(1797—1848)的作品。

[10] 琪斯是古代里地国的牧羊人,他有一只可以使他隐身的戒指。后来他杀了里地的国王,建立曼尔那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