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纱 第56章

凯蒂躺在自己的床上,百叶窗关着。刚刚吃过午饭,佣人们已经睡着了。早上的那个消息(现在她确信那是真的了)依然叫她惊恐不已。刚到家她就在思索这个问题,但是无奈脑中一片空白,理不出一点头绪来。她突然听见一阵脚步声,来人穿着靴子,显然不会是哪个童仆。惊骇之中她意识到这只可能是她的丈夫。他到了客厅里,她听见他叫了她一声。她没回答,然后房子里一片静逾,接着响起了敲门声。

“谁啊?”

“我可以进来吗?”

凯蒂从床上坐起来,披上了一件晨衣。

“进来吧。”

他走了进来。她很庆幸百叶窗关着,昏暗的光线正好可以把她的脸藏起来。

“希望没有吵醒你。我敲门非常轻。”

“我没在睡觉。”

他走到一扇窗户跟前,把百叶窗拉起来。温暖的光线流泻到房间里。

“出了什么事?”她问道,“你回来怎么这么早?”

“修女们说你不是很舒服。我想我应该回来看看到底是什么问题。”

她的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怒火。

“要是霍乱的话,你就把它说得这么轻巧?”

“如果是霍乱,你今天早上就不会回家来了。”

她走到梳妆台前,拿起梳子梳理乱成一团的头发。她在给自己争取时间,然后,她坐了下来,点着了一根烟。

“今天早上我是不很舒服,修道院长坚持让我回到这儿来。但是我现在完全好了,明天我会照例去修道院。”

“你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她们没告诉你吗?”

“没有。修道院长说要你亲自告诉我。”

他直视着她的脸,这是一直以来他从未有过的。不过从他的神情来看,职业的诊察要多于丈夫的关切。她迟疑了一会儿,然后强迫自己盯住那双眼睛。

“我怀孕了。”她说。

她已经习惯于在发表一通言论后,本应听到惊呼而得到的却往往是他的沉默,不过她不会因此受到多大影响。他一句话也没说,身体动也没动,脸上的肌肉像冻住一样,黑色的眼珠没有闪过任何新的神情表明他听到了什么。她忽然涌起想哭的欲望。如果一个男人爱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也爱他,得知这个消息时他们应该欢天喜地拥抱在一起。寂静让人难以忍受,她开口了。

“我不知道以前怎么没想到会是这样。我真愚蠢,但是……有那么多的迹象……”

“你多久……你预计什么时候生孩子?”

他的话好像是用了很大力气从嘴角挤出来的。她觉得他的嗓子跟她一样干。她说话的时候嘴唇像他那样颤抖。如果他不是铁石心肠,这总会激起他的同情心吧。

“我想我这种状况已经有两三个月了。”

“孩子的父亲是我吗?”

她猛吸了一口气。他的声音里有某种吓人的东西,他太冷漠太镇定了,哪怕一丁点感情也决不轻易外露,他这个人简直就像个怪物。她不知为什么想起了在香港看过的一件仪器,人们告诉她仪器上的针虽然只是微微震动,但是一千英里外就可能已经发生了一场地震,一千个人会在这场地震中死去。她看着他,他面无血色,这种脸色以前她曾见过一两次。他看向了地板,身子也朝一边侧了过去。

“嗯?”

她攥紧了手。她知道如果她说了是,对他来说就意味着一个新的世界来临了。他会相信她,毫无疑问他会相信她,因为他想信。然后他就会尽弃前嫌原谅她。她知道他虽然害羞,但是他的心里藏着无尽的柔情,随时准备对人倾注出来。他决不是记仇的人,他会原谅她。只要她给他一个借口,一个触动他心弦的借口,从前的是是非非他都会既往不咎。他决不会兴师问罪,旧事重提,对此她可以一万个放心。或许他是残酷的,冷漠的,甚而是有些病态,但是他既不卑劣也不小气。如果她说了是,便会从此扭转乾坤。

而且她急需赚得同情。她得知那个意想不到的消息时,心中出现了奇怪的想往和无名的欲望。她感到无比虚弱,胆战心惊,觉得她和所有的朋友都是那么遥远,只剩她一个人孤独无助。尽管她对她的妈妈毫无情意,但是今天早上她却突然渴望妈妈能在身边。她太需要帮助和安慰了。她不爱瓦尔特,她知道这辈子也不会爱他,但是此时此刻她真心希望他能把她搂在怀里,好让她靠在他的胸膛上,快乐地哭一会儿。她希望他能吻吻她,而她会把胳膊搂在他的脖子上。

她开始哭了。她撒了那么多的谎,现在不怕再撒一个。如果一句谎话将会带来好事,那又何乐而不为呢?谎言,谎言,谎言到底算什么?说“是”将会轻而易举。她几乎已经看到了瓦尔特狂喜的眼神和朝她张开的手臂。但是她不能。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不能。这几个苦难的礼拜以来她所经历过的一切——查理和他的卑劣,霍乱和正在死去的人们,嬷嬷,甚至那位滑稽的小酒鬼韦丁顿,似乎都在她的心里留下了什么,她变了,连自己也认不出自己。尽管她被美好的前景深深地打动了,但她感到在她的灵魂里,一群旁观者似乎正在惊恐地好奇地望着她。除了说真话,她别无选择。她觉得撒谎似乎并不值得。她的思绪胡乱地游动着,突然,她的眼前浮现出那个死乞丐躺在墙根下的情景。她为什么会想起他?她没有抽泣,眼泪像决了堤一样从她大大的眼睛里痛痛快快地淌下来。最后,她做出了回答。他曾问她他是不是孩子的父亲。

“我不知道。”她说道。

他吃吃地笑了,笑声像幽灵一样诡异。凯蒂不禁浑身颤抖。

“有点难堪,对不对?”

他的回答符合他的个性,一点也没有出乎她的意料,但还是让她的心沉了下去。她希望他能够意识到她的思想经过多么激烈的斗争才最终说出了真相(同时她觉得这个选择其实并不艰难,而是自然而然不可避免的),希望他能对她给予信任。“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的回答在她的脑子里嗡唆地回响。现在已经不可能把它收回了。她从提包里找出手帕,擦干了眼泪。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床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根吸管,他为她端来了一杯水,将吸管插上。他走到她的跟前,手端着杯子,让她用吸管喝水。她注意到他的手,曾经是精美、修长,指如青葱,现在只剩下皮包骨头了。他的手微微地顱抖着。他把表情控制得很好,但这只手背叛了他。

“请别介意我哭。”她说,“这没什么,只是我控制不住泪水从眼里流出来。”

她喝完了水,他把杯子放了回去。他坐到一把椅子上,掏出一根烟来点着,然后轻轻地叹了一声。他这样叹气曾经有过一两次,每次都会叫她胆战心惊。他的眼睛出神地望着窗外,她可以观察他一小会儿。她惊奇地发现他瘦得出奇,过去的几个礼拜以来她竟然没有注意到。他的太阳穴深深地陷了进去,脸上的骨头明显地凸了出来。身上的衣服空空荡荡的,好像穿的是别人的大号衣服。他的脸晒黑了,但是脸色苍白,甚至有些发绿。整个人看上去疲惫不堪。他工作太过辛苦了,几乎是废寝忘食。她正忙着哀伤悲痛,胡思乱想,但是也忍不住同情起他来。她什么也帮不上,这太残忍了。

他用手捂住前额,好像头疼的样子,她感觉他的脑子里也一直回荡着那个声音似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个情绪不定、冷漠害羞的男人,竟然见了小孩子就会变得柔情蜜意的,真令凯蒂无法理解。男人大多连亲生的孩子都不会放在心上,可是嬷嬷们不止一次地提过瓦尔特对孩子的喜爱,她们甚至被他感动,把这当成了趣谈。对那些逗人的中国婴儿尚且如此,如果是自己的孩子他又会怎么样呢?凯蒂咬住嘴唇,竭力不让自己再哭出来。

他看了看他的手表。

“我恐怕必须回城里去。今天我有很多事要做……你一个人能行吗?”

“呃,是的。不用为我担心。”

“我想今天晚上你就不用等我了。我可能会回来很晚,我会到余团长那儿吃点东西。”

“好吧。”

他站了起来。

“如果我是你,今天就不会轻举妄动。你应该放松下来。临走之前你还有要我帮忙的吗?”

“没有了,谢谢。我的身体会非常好的。”

他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似乎还拿不定主意,然后迅速地戴上帽子,没再看她一眼就走了出去。她听着他的脚步声出了房子,而后突然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孤独感。现在没有掩饰的必要了,她尽情地哭号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