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纱 第57章

夜里十分闷热,凯蒂在窗户下面放了把椅子,眼睛望着星光之下那座中国庙宇神奇的楼顶。终于,瓦尔特进来了。因为哭了很久,她感到眼皮沉重,不过情绪相当稳定。或许是思虑过多,搞得身心疲惫,心情反而出奇地平静了。

“我还以为你已经上床睡觉了。”瓦尔特边进来边说。

“我不是很困。我想坐起来可能会凉快一点。你吃过晚饭了吗?”

“吃过了。”

他在长长的房间里踱来踱去,好像是有什么话要对她说,但是一时难以启齿。她未动声色,静待着他下定决心。他突然地开了口。

“我在想你今天下午对我说过的话。我觉得离开这儿对你来说更合适一些。我已经跟余团长谈过了,他会派人护送你回去。你可以把你的佣人带上。这样你就安全了。”

“我能去哪儿?”

“你可以去你母亲那里。”

“你认为她见到我会喜出望外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思索着什么,但还犹疑不定。

“那么你可以回香港。”

“我到那儿干什么?”

“你非常需要别人的看护和照料。我想现在强求你留在这里是不公平的。”

她忍不住露出了微笑,不是出于讽刺,她是真的被逗笑了。她看了他一眼,几乎笑出声来。

“我不明白你对我的健康为何如此关切?”

他走到窗户底下,站在那里望着窗外的夜色。天上没有云彩,夜空中布满了亮晶晶的星星。

“这里不适合像你这种状况的女人再待下去。”

她看着他,他薄薄的衣服在黑暗的映衬下显得白花花的。在那优美的轮廓里似乎隐藏着某种险恶的东西,但是很奇怪,她并没有感到害怕。

“你坚持要我来这里时是不是想杀了我?”她突然问道。

他好久没有说话,她差点以为他是故意装作没有听见。

“起初是。”

她颤抖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承认他的企图。然而此时此刻她却没有恨他的感觉,这让她自己都吃了一惊。在她的感觉里面甚至带有欣赏和愉悦的成分,她不知为何猛然想到了唐生,现在他在她看来简直就是一个卑鄙可怜的蠢蛋。

“你冒了很大的风险。”她回应道,“以你那颗敏感的良心,如果我死了,我怀疑你会不会原谅自己。”

“嗯,可是你没有。而且你活得好像如鱼得水。”

“这辈子从来没有感觉这么好过。”

她冲动地附和了他的讽剌。他们已经一起经历了很多,成天面对着周围一幕幕恐怖、败落的景象,再在一出丑闻上纠缠不清是否有些不合时宜呢?死神在每一个角落里徘徊,像园丁挖掘土豆一样把人们的生命一个个地带走,现在还把此男彼女的身家是否清白揪住不放,是否太过愚蠢了呢?她怎样才能使他相信,查理在她心目中其实早已经一文不值。她甚至连他的样子也记不起来了,对他的爱早已经烟消云散。她和唐生共同度过的那些时光,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变成了一堆尘灰粪土。她的心回来了,即便她的肉体曾经红杏出墙,那又算得了什么呢?她几乎控制不住想对瓦尔特说:“看着我,你觉得我们的傻事还做得不够吗?我们像孩子一样相互致气。为什么我们不能吻一下对方,从此化干戈为玉帛呢?我们没有相互爱着对方,但这并不能妨碍我们成为朋友。”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灯光打在他的脸上,使那张淡漠的脸白得吓人。她还不能确认他有那个诚意。万一她说的是错话,他会毫不留情地给她脸色看。如今她知道他的心敏感至极,尖酸刻薄只是他保护自己的盾牌,一旦事不利己,他的心就会迅速地收回去,继而给自己戴上一副面具。他的愚蠢简直叫她气急败坏。显而易见,最让他难以释怀的还是虚荣心受到的打击,她隐隐觉得那恐怕是所有伤害中最难痊愈的了。男人们最怕太太给他们戴绿帽子,想想也真可笑。她第一次跟查理约会的时候,原本期望自己实现人生的飞跃,换回一个崭新的自己。然而事与愿违,除了精神上感觉安宁、活泼了一点,其他都还是老样子。现在她希望那会儿她对瓦尔特说的是孩子是他的,谎言在她看来不算什么,而对他来说将是莫大的安慰。况且这很可能还不是谎言,很奇怪,当时她的心里涌出了某种东西,不让她说出那句她将受益匪浅的回答。男人是多么愚蠢啊!他们在生养儿女的过程中扮演的是如此微不足道的角色,是女人怀胎十月,历尝辛苦,最后在痛苦中妊娠生产。男人们只是在开始的时候做出了那么一点点的贡献,之后却要对孩子要求如此之大的权利,实在是荒诞不经。孩子亲生与否,对他们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凯蒂的思绪转移到了她怀着的这个孩子身上,她既非满怀深情,也非出于母爱的天性,而仅仅是觉得好奇。

“我确信你应该把这事儿好好地考虑一番。”瓦尔特打破了这长久的沉默。

“考虑什么?”

他转过来一点儿,好像对她感到吃惊似的。

“考虑你什么时候动身。”

“但是我不想走。”

“为什么不想?”

“我喜欢在修道院的工作。我觉得我在让自己有用。只要你还在这儿,那我就不会离开。”

“我认为我有必要提醒你,以你目前的状况,将更容易感染到疾病。”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她讥讽地笑道。

“你不会是为了我留下来吧?”

她迟疑了一下。他根本不知道她现在对他最强烈的、同时也是最出乎她意料的感受,竟然是同情和怜悯。

“不。你不爱我,我常常觉得我是在烦扰你。”

“我以为一群死板的修女和一堆中国小孩儿会让你厌烦透顶,看来我错了。”

她的嘴角微微地一挑。

“我认为因为你对我看走了眼就来鄙视我,那将是有失公允的。你自己的愚蠢并不能算到我的头上。”

“如果你执意要留下来,那就请随你的便吧。”

“没能让你一展绅士风度,对此我感到抱歉。”她发觉不让自己话中带刺已经很难了,“老实说你是对的,我留下来不单是为了那些孤儿。你看到了,我处在这样一个境地里——在这个世界上我的灵魂找不到一个归宿之地。我知道我四处惹人讨厌,没人在乎我是死是活。”

他皱紧了眉头,但不是出于恼怒。

“我们已经把事情搞得够糟了,不是吗?”他说道。

“你还想跟我离婚吗?我现在连眼睛也不会眨一下。”

“你必须知道我把你带到这儿来就已经抵过了那事儿。”

“很遗憾我没能知道。你看到了,我还没有好好反思我的过错呢。我们离开这里以后怎么办?我们还生活在一起吗?”

“呃,你不认为将来的事留给将来讨论更好吗?”

他的声调显得极度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