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纱 第58章

两三天后韦丁顿来修道院找到凯蒂(这位闲不住的士人已经等不及又拾起她的活计了),按照事先约定带她去家里与女主人共享茶饮。凯蒂曾在韦丁顿的住处吃过几顿饭,他家的房子是座四四方方的白色建筑,外表镶嵌了一圈儿旨在夸耀的装饰,和中国各地海关官员的宅邸没有什么分别。她曾就餐的餐厅以及落座的客厅,都是拿古朴的木制家具做的摆设。这种家具一般只出现在办公室和酒店里,没有一点家用的感觉,让人觉得这房子不过是一拨又一拨的旅客轮流享用的寄居之所。一走进来,你很难联想到楼上的卧房正端坐着一位神秘又有几分浪漫色彩的女子。他们上了一截楼梯,来到楼上,韦丁顿推开了一扇门,凯蒂跟在他的后面,走进了一个宽敞的房间。屋子里空荡荡的,四面白墙上挂了几幅风格各异的书法卷轴。屋内摆放着一张方桌,桌旁有一把直背的扶手椅,桌椅都是由黑木做成,雕镂十分华丽。那位满人就坐在那把椅子上。凯蒂和韦丁顿进来的时候,她起身站立,但脚步并未前迎。

“她来了。”韦丁顿对她说道,然后又加了几句中国话。

凯蒂和她握了握手。她身穿一套修长的绣花旗袍,身材显得十分苗条,个子比凯蒂印象中的南方人要高一点。她上身穿了一件浅绿色的丝绸外套,两条瘦瘦的袖子一直盖住了手背。黑色的头发按照满人的风俗盘成发髻,上面镶了繁多的饰物。她的脸上涂了一层胭脂,脸颊从下眼皮到上嘴唇抹着厚厚的红粉。眉毛明显拔过,只见一道黑色的细线。嘴唇涂得血红。在这张面孔之中,一双大大的眼睛微微斜睨,如同一汪波光闪烁的墨色湖水。与其说这是一张女人的脸,不如说倒更像是一个人偶。她的举止温文尔雅,慢条斯理,凯蒂觉得她略有羞涩,但同时对来客充满了好奇。韦丁顿向她介绍凯蒂的时候,她的眼睛始终看着凯蒂,点了两三下头。凯蒂注意到了她的手。这是一双修长、细嫩的手,如同象牙一般洁白,指甲做过精心的修饰,每一只都涂好了指甲油。凯蒂觉得她从未见过什么像这双柔弱、精致的手一般惹人爱怜。这双手无疑暗示了绵延了上百年的贵族教养。

她说了几句话,声音又尖又细,像是果园里唧唧咻咻的小鸟儿。韦丁顿向凯蒂翻译说她很高兴见到凯蒂,问凯蒂年方多大,膝下有几个孩子。他们在方桌边的三把直背椅子上坐了下来,一个童仆端进来几碗茶,茶水颜色很淡,有股茉莉花的香味。这位满洲女人递给凯蒂一个绿色的锡盒,里面装着“三堡”牌的纸烟。除了桌椅之外,屋子里就几乎没什么家具了,只有一张宽大的地榻,上面摆着一个绣花枕头,另有两个檀香木的衣橱。

“她白天一天都是怎么过的?”凯蒂问道。

“她有时候画画儿,有时候写首诗。不过大体的情况是坐着,什么也不干。她抽大烟,但是有节制,抽得不凶。我很庆幸是这样,因为我的职责之一就是禁止鸦片交易。”

“你抽吗?”凯蒂问道。

“很少抽。老实告诉你,我更钟情于威士忌。”

屋子飘荡着一股轻微的酸味儿,闻起来并不刺鼻,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

“请你告诉她,很遗憾我不能直接跟她说话。我可以肯定我们有很多话要向对方说。”

韦丁顿把凯蒂的话翻译给这位满人的时候,她含情脉脉地朝凯蒂看了一眼。她的坐姿给人印象很深,得体大方,丝毫不显拘谨。涂满胭脂的脸上,一双眼睛机警、沉稳,深不可测。她是不真实的,她像是一幅画,纤弱优美,使得凯蒂相形见细。命运将凯蒂带到中国以后,她对这里的事事物物不是不屑一顾,就是心怀鄙视,即便是对她常来往的那个圈子也是如此。此刻她的心里朦朦跋胧浮起一种遥远、神秘的感觉。是的,她方才意识到这里是东方,古老、玄异、深遼的东方。从这位体态优雅的女子身上,凯蒂隐约看到了东方的理想和信仰。与之相比,西方人的所谓信念就显得粗陋野蛮了。这里的人们过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与她分属于两个世界。看着眼前这个人偶涂脂抹粉的脸、斜睨机警的眼神,凯蒂忽然生出一股奇怪的感觉,似乎世俗众生的忙忙碌碌、苦乐哀愁,在这位满人面前都是荒诞不经的。这张色彩艳丽的面具后面,隐藏的是对世间万物的真知灼见,她五指修长的柔嫩的手,握的是这个未知世界的钥匙。

“平时她的心思都放在哪儿?”凯蒂问道。

“她什么也不想。”韦丁顿笑道。

“她很令人惊奇。告诉她我这是头一次见到这么美丽的手。问一问她到底看上你哪一点了。”

韦丁顿笑了起来,把凯蒂的问题翻译成了中国话。

“她说我人好。”

“好像女人总是因为男人的美德而爱上他们。”凯蒂机讽道。

这位满洲女人只笑过一次,就是凯蒂为了开个话头儿,故意对她腕子上的翡翠手镯表现出欣赏之情;她便将手镯取下递给凯蒂,看到凯蒂费了力气也戴不到手上,便噗地像孩子般地笑了。她对韦丁顿说了些什么,然后叫进来一个佣人,向佣人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佣人拿来了一双十分漂亮的满洲鞋子。

“如果你能穿上这双鞋,她就打算送给你。”韦丁顿说道,“你会发现满人有一手做拖鞋的绝活。”

“我穿着正好。”凯蒂满意地说道。

但是她发现韦丁顿脸上露出了坏笑。

“她穿着太大了吗?”她马上问道。

“大了去了。”

凯蒂笑了起来,韦丁顿做了翻译之后,满洲女人和佣人也跟着笑了。

不久以后,韦丁顿陪着凯蒂来到了山上。凯蒂友善地笑着,对他说:

“你没告诉过我你其实深深地爱她。”

“谁告诉你我爱她?”

“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的。想必那种感受相当古怪,像是在爱一个影子或者一个梦。我们永远猜不中男人们在想什么。我原以为你和别人一样,可是现在我觉得连你最基本的东西我也不了解。”

他们抵达凯蒂的住处之后,他突然问了她一句:

“你怎么想起来要见见她?”

凯蒂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做出了回答。

“我在寻找某种东西,但是到底找的是什么我也不能确定。但我知道这对我很重要,如果我最终找到了,我的生活将会变得大不一样。或许嬷嬷们知道吧。我和她们在一起的时候,感觉她们之间流传着一个秘密,却不愿和我共享。不知为什么我忽然冒出一个想法,认为如果我能见到这位满洲女人,或许能从她身上得到一些暗示。如果她会说英语,可能她就直接告诉我了。”

“你怎么会认为她知道?”

凯蒂斜着瞥了他一眼,但是没有回答,反而问了他一个问题。“你知道我找的那个东西吗?”

他微微一笑,耸起了肩膀。

“道。有的人从鸦片里寻求这个道,有的人从上帝那里,有的人投奔了威士忌,有的人想从爱情里寻个究竟。而有了道,你还是什么也没得到。”